第1章『暴风雨之前(Storm Front)』(2 / 2)
「不。」
他完全没把她的关心听进去,牧牛妹像只牛似的,不满地「呣」了一声。
──真的有够顽固。
问他是不是要去工作,他说不是。
问他非得选在今天吗,他说很急。
牧牛妹虽然想了几句说服的话,最后还是将它们收进丰满的胸中,以叹息替代。
要让他改变主意,有多么难啊……
──我清楚得不得了。
「那你等一下。我去做便当。」
「……呣。」
她迅速切换心情说道,只见对方低声沉吟,停下手。
牧牛妹离开窗框,由下往上看著他的铁盔:
「还是说,连这点时间都不能等?」
「……不。」
他一副放弃挣扎的样子,吐了口气,铁盔慢慢左右摇晃。
「麻烦了。」
「嗯,交给我吧。」
牧牛妹下意识发出雀跃的声音。她原地转了一圈以掩饰过去,走向厨房。
──不过。
应该没有太多时间给我准备。
她套上挂在厨房的围裙,系好腰部后面的绑绳,一面思考。
「嗯,做三明治吧。」
尽管称不上一道料理,赶时间时三明治是唯一的选择。
不晓得人们是从何时开始将烤面包当成盘子,把菜放到上面。
在顶部叠上一片面包,方便拿著吃,也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做法。
今天雨这么大,没办法去向镇上的面包釜──面包师傅的公会采买。
但柜子里放有多的面包,以备不时之需。
「不是现烤的就是了。」
牧牛妹用手指戳了下烤得硬邦邦的黑面包,将它拿出来,切成薄片,抹上大量的奶油。
再放上同样是从块状切成薄片的起司,接著──
──其实还想加个蛋……
不巧正在下雨。鸡八成也没下蛋。鸡蛋并非每天都能大量收获的东西。
因为营养价值高,她实在很想帮他加进去,但也没时间炒蛋……
──算了,用其他食材补足吧!
牧牛妹果断放弃,切了薄薄两、三片盐渍猪肉,叠到起司上。
「然──后──是……」
她大略看过储藏库,拿出少许晒乾的香草,以及一瓶腌渍物。
虽然增添不了太多味道及美观,香气可是时常被人提起的重要要素。
「~♪」
尽管只是简单的三明治,做菜终究是做菜。过程十分愉快,自然会想哼个歌。
牧牛妹俐落地将腌菜切丁,将香草剁成碎末,随手撒在肉上。
再叠上一片涂了奶油的面包,大功告成。
「很好!」
牧牛妹吁出一口气,将做好的三明治分成三等份,用布仔细包起来。
最后再把用水稀释过的葡萄酒装瓶──……
「完成──!」
「喂。」
「哇!?」
忽然有人叫她,害牧牛妹吓得跳起来,按住胸口转过身。
舅舅惊讶地瞪大眼睛,手上的雨具还在滴水。大概是从厨房后门进来的。
「是、是舅舅啊。吓我一跳……」
她抚著丰满的胸部放下心来,问:「怎么样?雨会停吗?」
「今天不太可能。」舅舅绷著脸说。「牛不能放到外面。希望风别变大。」
「这样呀……」
牧牛妹也皱起眉头,悄悄望向窗外。
的确,雨越下越大。
天空暗沉沉的,还听得见从雷龙喉间传出的轰隆声。不过据说暴风雨过后,夏天就会来临。
「哎,没办法。」
唯有天气,再怎么在意也不会改变。全看诸神的骰子。
牧牛妹拎起便当,说著「来,便当」递给舅舅。
「噢,不好意思。」
舅舅慎重接过便当,牢牢绑在腰后,收进外套里面。
随后瞄到放在厨房的另外两个便当,微微蹙眉:
「……他也要出门啊。」
「啊,嗯。」牧牛妹点头。「好像不是冒险。」
「这么辛苦……」
舅舅叹著气说出的这句话有点带刺,牧牛妹低下头。
他默默看著她,过没多久,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不是有件以前穿的防雨外套吗?」
咦?牧牛妹抬起头,舅舅仍然板著脸,语气不耐。
「借给他。」
「……可以吗?」
「他的工作,身体就是资本吧。」舅舅疲惫地说。「感冒就糟了。」
「啊,嗯……!」
牧牛妹用力点头,脸上绽放笑容。
「谢谢舅舅!」
她冲出厨房,对乖乖在食堂等待的他挥手,前往舅舅的寝室。
墙上的钉子挂著一件旧皮革外套。尽管修补过,耐穿度还是有保障的。
她抓下外套跑回去,舅舅不知道是不是觉得难为情,已经出门了,只有他独自坐在椅子上。
牧牛妹微微嘟嘴,将那件外套连同放在厨房的便当一起递给他。
「这个拿去!」
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虽然看不出他的表情──陷入沉默,简短地问:
「这是?」
「舅舅说要借你的。」
牧牛妹提醒他「之后记得向舅舅道谢喔」,他「呣」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自己也有外套……」他咕哝了一句,最后乖乖点头。「知道了。」
舅舅身材比他壮。再年轻一些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
附兜帽的外套有点大,将他整个人裹住可能都还有剩。
又旧又乾,某些部分的皮革还有点龟裂,但应该不影响功能。
不如说,比起随便买件新外套,这件还比较好。
「哇,穿得下耶。」
本来还有点担心铁盔会不会塞不进去。牧牛妹高兴得两手一拍。
看到他将小心抱著的便当,绑在腰间的杂物袋旁,她温柔地眯起眼:
「那路上小心。下雨要多注意,地也会变得滑滑的。」
「嗯。」
他简短应了一声,然后动动手脚,确认动作没受到影响,大剌剌地走向门口。
将手伸向门,在开门前转头望向她:
「晚上,会回来。」
嗯。牧牛妹笑著点头。
「我等你。」
他打开门,消失在雨珠另一侧,门关上。
牧牛妹「嗯」轻轻点头,回到一如既往的日常。
§
女神官勉强将湿透的外套往纤细的肩膀上拉,忧郁地仰望天空。
从清晨持续到现在的雨势愈发猛烈,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打在她身上。
大颗水珠沿著帽兜滴下,外套早就挡不了雨,衣服也被渗入的水弄得湿答答的。
夏季将至,体温逐渐被夺去的身体却非常冷,口中呼出白烟。
她靠向城门,试图以屋檐挡雨,做著无谓的努力,不久后──
一道人影从被雨水掩盖的景色缝隙间透出来。
女神官看到,瞬间露出笑容,宛如从云间探出头的太阳。
「哥布林杀手先生,早安!」
「嗯。」穿著皮革厚外套的他点点头。「抱歉。晚到了。」
「不会,只是我有点早到而已……」
「是吗。」
「是的。」
女神官恢复精神,笑咪咪地点头,带头迈步而出。
不管怎么说,开口闭口就是哥布林的这个人,对葡萄园产生了兴趣。
而且还是自己家──地母神寺院的!
不开心才奇怪,女神官连踩在积水上的步伐都轻快无比。
她走在通往寺院的路上,回头望向他的铁盔:
「是、是说,为什么突然想参观葡萄园……」
她硬是压下莫名往上飘的声音,努力用平稳的语调提问。
「啊。」她双手一拍。「难道是因为我们约好要喝葡萄酒?」
「不。」
哥布林杀手话讲到一半,想了一下,低声沉吟。
「……嗯,对。」
「原来如此……呵呵。」
以为真的是这样的她,高兴地不断重复「这样呀」,一面走向前。
虽说镇上的地面有铺石板,只要踏出城门一步就是泥土地了。
下雨会使路面变泥泞,黏答答的泥巴沾上脚,溅起来喷到长靴及衣服的下襬。
弄脏白色长靴的泥巴显得莫名鲜艳,女神官为自己不恰当的想法垂下视线。
她别扭地动动脚趾,渗进长靴的水在脚趾间发出噗滋噗滋声。
──之后得把鞋子洗乾净,好好晾乾才行……
她没打算省下洗衣服的力气,这反而是她喜欢做的事。
但一想到自己现在会不会太狼狈了点,脸颊就开始发热。
虽然天气很冷,这股热度绝对不值得感谢……
「……要进来吗?」
「咦?」
理解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意味著什么后,脸上的热度也随之提升。
仔细一看,哥布林杀手的外套旧归旧,尺寸却非常大。
身材娇小的女神官,应该可以跟他一起披。
当然不可能覆盖住整个人,不过如果只是肩膀──……
「没、没关系,谢、谢谢你特地问我,但还是算了。那个……」
女神官想像跟他披著同一件外套的自己,急忙挥手。
她摇摇头,因水气而变重的金发甩了几滴水出来。
「因、因为我已经湿透了。」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头,再度陷入沉默。
他平常的态度就是这样,别无他意,女神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低下头。
若要说她想太多,也就那样了。不过,那个、这实在……
──以那副模样回到寺院……
太难为情了。没错,一言以蔽之,就是如此。
亲生母亲自不用说,对于连血脉相连的家人都没见过的她而言,寺院就是家。
在那里工作的神官是她的母亲、姊姊,同时也是妹妹。
虽说两人同属一个团队,总不能让她们看见自己和男性披著同件外套……
──嗯,没错。就是这样!
她们本来就在为自己成为冒险者一事操心。她不想因为这种奇怪的原因害她们担忧。
她在平坦的胸中,为扑通狂跳的心脏及些许的后悔如此辩解,加快脚步。
镇上离寺院并不远。
他们像在游泳似的于雨中前行,过没多久,寺院──规模与律法神殿完全无法相比──的影子从雨中透出。
以及三道站在前方的熟悉人影。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啊,来了来了!欧尔克博格,你好慢喔──!」
外套跟兜帽都湿成一片,妖精弓手却兴奋地跳来跳去,如同乐在其中的孩子。
朝这边挥动的手和头发,随著她的动作甩出水珠,但她毫不在意。
露出一副正在淋浴的模样,舒服地眯起双眼,看起来彷佛要在雨中起舞。
「瞧瞧这个铁砧,因为不会生锈就乐成这样。」
「雨是上天的恩赐嘛。矿人都窝在地底,不会懂的啦。」
「真是……」
矿人道士手拿贴了油纸的红锈色雨伞,在妖精弓手旁深深叹息。
他将装著重要触媒的袋子抱在肚子前面,费尽心思避免它淋湿。
女神官仔细观察那把伞,「呼」发出参杂憧憬之意的叹息。
「伞果然很棒……」
「冒险时会空不出手就是了。这边伞很贵是吧?」
「是的,是有点奢侈的东西。」
听见女神官的话,妖精弓手「哦」了一声:
「那东西从我小时候就有了,怎么都没进步啊。」
「你们森人是用叶子吧。别跟我的伞相提并论。」
「你说什么!」
妖精弓手勃然大怒,吵吵闹闹,司空见惯的景象。
一旁的蜥蜴僧侣默默眯著眼,任雨水打在身上。
哥布林杀手见状,简短地说:「下雨了。」
「是啊。哎,时机不佳吶。」蜥蜴僧侣低声回答。
「著实令人头疼。痕迹想必也会被雨水洗去。」
「那些家伙不会来。」哥布林杀手也简洁地说。「至少今天不会。」
他们的音量小到会被雨声盖过,女神官听不见。
听得见的人顶多只有妖精弓手,但她正竖起长耳,忙著跟矿人道士斗嘴。
矿人道士或许是为了方便他们交谈,才故意找妖精弓手吵架,女神官一样被蒙在鼓里。
再说,她对于三位男性的贴心之举,根本一无所知。
因此她听见的,是在此之后的对话。
「要穿吗。」
哥布林杀手简短说道,指向盖住身体的外套。
这件外套不可能容得下两个人,不过以它的尺寸,即使是蜥蜴人巨大的身躯,穿起来都刚刚好。
蜥蜴僧侣闭目承受著雨势带来的寒意,转动眼珠子:
「哈哈哈哈,虽说贫僧的故乡也经常下雨,湿气颇重,但实在奈何不了冰冷的雨水吶。」
然而,他用奇怪的手势合掌,制止哥布林杀手的动作。
「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由小鬼杀手兄穿著吧。」
「是吗。」
耳朵灵的妖精弓手听见,立刻「给我看!」加入对话。
她晃动能将雨声转为悦耳旋律的长耳,伸手抓住外套的下襬。
「哦──这是什么?新衣服?可是它好旧喔。」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旧归旧,是件好外套。」
「哦?也让我瞧瞧呗。」
森人不懂这个啦。听见矿人道士简短的自言自语,妖精弓手用鼻子喷气。
矿人又粗又短的手指迅速摸向外套的缝合处,随后便「哦」了一声。
「很坚固。外观先不论,做工挺细致的。还不赖。」
「对吧。」哥布林杀手再次点头。「没错。」
「……」
独自在不远处默默旁观的女神官突然想叹气,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或许是因为刚才内心的悸动,转变成了难以言喻的烦闷感。
因为──现在的他,俨然是个炫耀全新雨具的孩子。
§
「啊啊,你们终于来了!好了,别站在那发呆,快来帮忙!」
就在这时,让人联想到太阳的快活女声贯穿滂沱大雨,射了过来。
「啊,是!前辈,现在就过去……!」
女神官猛然抬头,与此同时,一道人影啪哒啪哒地踩著水接近。
染上脏污,证明工作有多么繁忙的神官服外面,穿著一件正在滴水的厚外套。
如女神官所言,对方同为侍奉地母神之人。
从服装就看得出来──但……
「……呣。」
不能怪哥布林杀手下意识沉吟。
宛如葡萄乾的褐色肌肤,帽子底下是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
再加上如同翡翠的绿眼──一眼就看得出这名女性乃异国之民。
虽说全部统一成凡人这个种族,其中也包含各式各样的人。
她大概是在西方边境流浪,来自山峰另一侧的居民──
「哦,你就是我家孩子的头目啊。」
还很年轻──推测比女神官大一、两岁──的修女咧嘴一笑,挺起丰满的胸部。
「剩下之后再说!动作不快点,葡萄会坏掉!」
她用和女神官彻底相反的轻浮语气说道,飒爽地在雨中飞奔而出。
目的地是葡萄园吧。哥布林杀手跟在后面,瞄了女神官一眼。
「她是我的前辈。」她小声地说,脸上浮现柔和笑容。「是很厉害的人。」
「我昨天也见过她,很令人惊讶对吧。」
银铃般的笑声,自妖精弓手喉间传出。
「亏你被那个人带大,还有办法长成这么稳重的孩子。」
「毕竟姊妹未必就相似嘛。」
矿人道士想起妖精弓手前阵子结婚的姊姊,坏心眼地说。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没再回嘴,看来她也心里有数。
哥布林杀手只简短回应「是吗」,之后就不再开口,陷入沉默。
铁盔面向的地方是脚下、周围的草丛、大雨的另一侧。
他和蜥蜴僧侣互相点头,边跑边留意周遭。不过,当前这个地方不可能出现小鬼。
「……雨变大了呢。」
妖精弓手敏感地抖动长耳,嗅著气味。她的敏锐度在整个团队中首屈一指。
若是像刚才的对话那样也就罢了,不祈祷者的气息,她不可能没察觉到。
「是啊。」蜥蜴僧侣低声附和,望向天空。「冰冷的雨真可厌吶。」
没多久,一行人(Party)抵达种著矮树的区域。
刚才那位葡萄修女,正举著皮革伞在不远处奋斗。
周围是其他神官──不,更年轻的见习祭司们也出动了。
女神官按著因吸入雨水而变重的帽子,大声叫道:
「前辈,首先该做什么──……」
「今年特别多雨!去换葡萄的伞!」葡萄修女乾脆地说。
「雨会害葡萄发霉,万一在采收前坏掉,就不能酿酒了!」
「噢。」矿人道士收起自己的伞。「那可不得了。得快点才行啊。」
「我本来只是想说接著上次的巡逻,酒倒无所谓……」
妖精弓手优雅地追上大步跑向前的矿人道士,轻轻耸肩:
「不过草木是同伴嘛。替换的伞放哪?」
「那个篮子里!」
「我们来帮忙!」
以女神官这句话为信号,一行人开始用如冒险般流畅的动作行动。
葡萄树并不高,只到凡人的胸口附近。
矿人本就手巧,换起伞来轻轻松松,森人就更不用提了。
「……呣。这对贫僧而言,实在吃不消啊。」
蜥蜴人则因为天寒,动作变得迟缓,长著利爪的手指很可能刮伤葡萄。
烦恼过后,蜥蜴僧侣似乎决定协助搬运装了皮革伞的篮子。
女神官俐落地做著从小帮忙到大的工作……瞠圆了眼。
「你的动作,好熟练喔……?」
「没照顾过葡萄。」哥布林杀手说。「但我会在牧场帮忙。」
注意不让葡萄串淋湿,注意不让果实之间产生碰撞。
他取下湿透了的雨伞,换上新伞。风雨渐强,甚至予人暴风雨前夕的感觉。
「怪了。这个时期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雨。」
葡萄修女喘著气,困扰地仰望天空。
暴风雨应该要再过一阵子才会变频繁。现在才刚准备进入夏天,确实很罕见。
「欸,不能用神迹吗?」
妖精弓手拨开黏在脸颊上的头发,开口询问。
「像平常那样靠『圣壁』咻一下解决!」
「如果让神明代劳,不就会觉得『要我们这些人干么』了吗。」
葡萄修女任凭湿掉的发丝沾在脸上,露出一口白牙说道。
「只有在真的很伤脑筋时才求神。现在还是努力就能解决的程度!」
大风大雨都给我放马过来!她自信满满地说,在葡萄串间穿梭。
「原来如此。」雨水在蜥蜴僧侣的鳞片上弹开。「确实是位厉害的人吶。」
「那么,法术之类的如何?」
矿人道士得意地拎起正在滴水的胡须,咧嘴一笑,拍拍触媒袋。
「这跟求神帮忙不太一样呗。」
「你是术师呀。」修女睁大眼睛。「这样的话,地母神想必也会允许!」
女神官忍不住笑出声。
因为一如往常的前辈,连在雨中都能温暖她的心。
每年摘葡萄、酿葡萄酒的时节,她的前辈──葡萄修女都会带头俐落地把事情做完。
她已经离开寺院两年了。虽然不时会抽空回来帮忙──
──这个人,都没变呢。
她不禁这么想。
有熟人在,有故人离开,也有新人来。
对她而言的归处,就是这里。
女神官的额头又是汗水又是雨水,辛勤地工作著,矿人道士在一旁结起法印。
「『风的少女(Sylph)啊少女,请你接个吻。为了我等美酒的幸运』。」
呼唤风的声音在空中绕起漩涡,宛如跳舞般围住葡萄园。
踩著舞步的风精们弹开雨珠,浮上半空,神官们也不自觉停下了手,看得入迷。
「唷。」妖精弓手哼起森人的音乐,摇晃长耳。「以矿人来说还真高雅。」
「贫僧倒是不太能理解这招的雅兴所在。」
蜥蜴僧侣也转动大眼,仰望天空。
非人之物衍生出的动作,抵达了与艺术截然不同的领域。
身在其中的哥布林杀手看了天空一眼,继续默默地动著手。
不,他并非不知雀跃为何物,并非感受不到冒险,以及世上不可思议之事的魅力。
然而──……
「……哥布林吗?」
看到雨中的树木后方,有个影子正瞪著这里,就另当别论了。
──不,体型不是小鬼。
他在皮外套底下摸索,寻找剑柄,简单下达结论。
以小鬼来说身高太高,若是乡巴佬(Hob)又太瘦。凡人──恐怕是。
本以为可能是神殿的人,没多久,人影便消失在水雾的另一侧。
──该去追吗?
哥布林杀手思考,然后摇头。
那不是哥布林。雨又下得这么大。葡萄园人手不足。
因此,他顶著不停滴水的铁盔,开口说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
§
「哎呀,得救了。谢谢你们!」
温暖的寺院食堂内,响起葡萄修女悦耳爽朗的声音。
此处虽大,却清贫到与水之都的神殿完全无法相比,更遑论之前看过的王宫。
当然,这并不代表那两个地方就有多奢侈。
所谓权威,必须时刻顾好门面。
身穿骯脏法袍的神官要求他人接受法律的制裁,没人会服气。
也没人会敬畏衣衫褴褛、手持木剑的国王。
不过,地母神的寺院不同。
用的是简陋的长桌及长椅,吃的也是朴素的料理,那些却比什么都还要温暖。
欲广传母亲的温情,又何需装饰?
「异教的教义著实有趣。虽然与贫僧等人的信仰也有相通之处。」
蜥蜴僧侣客气地(但还是切了很大一块)分走盘子上的起司,一面说道。
「贫僧一族信奉的可畏之龙,主张上了战场就该竖起鸡冠(注:指怒发冲冠之意。)。」
「哎呀。」葡萄修女咯咯笑著。「我们要展现女人味的时候也是,喏?」
听见她富有深意的这句话,聚集在食堂的其他修女也笑出声来。
在这之中,只有女神官红著脸低下头,默默吃饭。
前年的收获祭,是由她担任巫女──不只因为这样。
修女们频频偷看坐在长椅角落的奇妙男子。
骯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不久前全身都还在滴水,也是她拿起破布帮忙擦乾的。
──噢,那个人就是他呀。
外观不怎么样。长相看不出来。体格不错。实际身高如何?声音偏低。
刚才动作也很敏捷。等级是?听说是银。那不是第三阶吗?好厉害。
是战士吗?看起来也像斥候。去向他搭话如何?
窸窸窣窣,吱吱喳喳,前辈后辈吵闹又愉快的窃语声,令女神官羞耻不已。
「啊呜呜……」
早知如此,是否不该每次回寺院时都向大家交代?
不,事后才被她们发现自己做过那种事,反而更难为情吧──……?
「哎,带朋友回老家就是这种感觉。」
我家亲戚也很多。矿人道士奸笑著帮她打气。
他毫不客气,用短短的手指在黑面包上涂了一堆奶油,完全不介意硬度地咀嚼著。
矿人道士捏起沾到胡须上的面包屑,随手扔掉,女神官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望向他:
「虽、虽然你说得没错……不过,还是有点,那个……」
此刻他们都坐在椅子上,视线高度并无太大的差距。
矿人道士也一眼就看得出她雪白的肌肤变得一片通红。
「要习惯,要习惯。像我其实也很受不了一顿饭里没肉没鱼。」
于是他豪爽地大笑,一口气喝光杯里的葡萄酒。
「齁!」他睁大眼睛。「尽管不及酒神大人,地母神的恩赐也十分美味啊。」
「承蒙抬爱不胜感激。」
葡萄修女露出猫一般的狡黠笑容,撑著颊,视线移向旁边:
「不过,我家小妹看上去倒像是已经醉了呢。」
「差不多啦。」
矿人道士哈哈大笑,女神官把身体缩得更小了。
「呼~好暖和~」如同一只被淋湿的猫,悠悠哉哉的妖精弓手,忽地眯起眼:
「欸,欧尔克博格,我说你啊。」
她伸出手肘,轻轻撞了几下在旁默默轮流将面包及汤送入口中的他。
「怎么了。」
哥布林杀手停下手,将黑面包泡在汤中,转过头。
「什么『怎么了』。」妖精弓手噘起嘴。「好歹说几句话吧?」
「几句话。」哥布林杀手咕哝道。「怎样的话。」
女神官立刻惊慌失措起来,以细若蚊鸣的声音开口:「没关系,不用啦……!」
森人那对抖来抖去的长耳当然听得一清二楚,但妖精弓手却断言「我听不见」。
「这孩子的事,或其他事,有很多可以说的吧!」
「呣……」
那么──他正准备开口,葡萄修女伸手制止了他。
「在那之前,我得先向你道谢。」
「道谢。」
「没错。」葡萄修女瞬间收起笑容,深深一鞠躬。
「我这小妹受你照顾了。真的很谢谢你。」
女神官不知所措,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
「不。」哥布林杀手摇头。「她帮了我很多忙。」
女神官发出分不清是「咦」还是「啊」的声音,茫然看著他的铁盔。
「受照顾的人是我。」
然后因为接下来这句话,忍不住又把头低下了。
妖精弓手发现她双手紧紧捏著神官服的下襬,轻笑出声。
她对蜥蜴僧侣使了个眼色,蜥蜴僧侣愉快地转动眼珠子。
「事实上,贫僧虽擅长动武,却难以注意到一些琐碎的小事。」
「她跟某个铁砧不一样,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妖精弓手气得长耳倒竖,对矿人道士骂出的「你说什么!」这句话,最后也带著笑意。
在旁边专心听著的其他修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于食堂回荡。
舒适的气氛温暖到令她眼眶泛泪,甚至让人联想到地母神的慈悲。
女神官低著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葡萄修女眯起眼睛,对她点了下头。
「太好了。神官长婆婆也很担心你。」
神官长的年纪并没有大到要被叫婆婆的地步。藏在损人话底下的亲爱之情,使女神官睁开眼。
「你的伙伴似乎都是好人,这样我也放心了。」
女神官拚命将喉间的话语吞回去,终于回答出一句「是的」。
葡萄修女盯著她,不久后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随口对他说道:
「对了,呃,你是叫……哥布林杀手?」
「别人这样叫我。」
在温暖的气氛一隅默默重新吃起饭来的冒险者,再度停下手回答。
「听说附近的开拓村有小鬼出现,方便跟你商量一下吗?」
「好。」他低声应道,立刻回答。「地点在哪。规模如何?」
「哇,真的是马上决定。跟我听说的一样……」
葡萄修女带著错愕的表情望向女神官。
她用唇语对她说「辛苦你了」。女神官摇头。
女神官偷偷用袖口拭泪,以免被他发现,扬起嘴角微笑。
──真的,拿这个人没办法。
结果,那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下个工作八成会是葡萄修女提到的剿灭哥布林。
妖精弓手听了大叫「什么!?」语气却没有太大的不服。
蜥蜴僧侣和矿人道士绷紧神情,立刻开始和哥布林杀手商量起来。
然而对女神官来说,连这幅景象都是熟悉的幸福,因此她眨了好几下眼。
在暴风雨中工作的疲劳、被料理填饱的肚子的温暖、众人的声音,都令她心旷神怡。
睡意逐渐袭来,她打了个哈欠,坠入梦乡。
平凡的幸福,平稳的一天。应该要发自内心感谢地母神的好日子。
过没几天,便传出葡萄修女是哥布林之女的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