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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先跨出脚步吧(1 / 2)



1



令人意外地,在这个社会上有很多人认为回顾遇去或是缅怀逝去的时光是一种“懦弱”、“消极”的行为,然而却没有谁能抗拒得了这个诱惑。因此,在故事一开始,我想先来谈谈印在我记忆深处,人生最後的幸福时光的那一天。



若能因而减轻我及我周遭的异常现象,就太好了。



七月二十九号。



夏天的北海道。



烈日当空。



七月最后一个星期天。



这一天,佐奈来到我的公寓。



“哥,早安。”使用备份钥匙进入寝室的佐奈,马上扰乱了我的清梦。



“起床了起床了,已经中午啦。太阳公公出来啰。喂,快起来起来起来”她喧嚷著,将裹成手卷寿司状、包在蓝色毯子里的我摇



“醒了啦“我强迫自己振作精神,头和眼皮都好沉重。清醒过来虽然不坏,但是血压低才是个大麻烦。”我已经醒了,你能不能安静一点,拜托。“



“哥要是起来的话,我就不吵啦。”佐奈那卡通般娇滴滴的声音回荡在我脑中。”快起来,要打起精神啊,振作!“



“振作?”



“对,振作!快起来!难得的星期天却在睡大头觉,不是太可惜了吗?”



“我不觉得。”我窝在毯子里回答。



“星期天应该要出去玩啊。”



“不封,星期天是睡觉的日子。”



“真是的,你几时开始变成老头子啦。”



“现在几点了?”



“哼,真是的。“佐奈往我的肚子轻轻地打了一下。"反正你赶快起来就是了。还有,现在是早上九点。”



“好痛。"我从毯子里探出头。傲慢的日光及飒然的微风从敞开的窗外洒入,一瞬间扰乱了我的思绪。眼睛因为尚未适应光线而感到刺痛,我不禁眯起了眼睛"喂,有两件事拜托你。”



“什么事?”佐奈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只要不是想开窗或是想多睡一会儿,就没同题。”



“帮我做早餐。”



“那你要起来喔。”



佐奈拉掉了毯子。



“好好好”我投降了,一边揉着刺痛的眼睛一边慢吞吞地起身,口中喊着:“真是败给你了。”接着下床,从坏掉的衣橱里拿出衣服。佐奈拿著毯子站在我身后。



“喂,你出去啦。”



“哥真是害羞呢,”佐奈把毯子盖在头上,好像蓝色的小鬼Q太郎(注1)。“这样就



看不到了,请放心换吧。”



什么叫请放心换啊。



为什么这么宠爱妹妹,原因我心里多少有数。那是我们的家庭情况造成的强烈影响。可以肯定的说,我们这个优秀的家族—镜家,正在崩解中。



长女、长男、次男、次女、四女都彻底崩溃了,只有我和佐奈是正常的。当然,所谓”正常“或“崩溃”的概念,不过是一种狭义的定义,然而人们在认识他人时,其不可或缺的危机感中八成都是这么定义的吧。不过,这倒是没什么关系。



我换上在二手衣店购入,全身一套总共三千两百元的衣服,回头一看,佐奈依然乖乖维持蓝色小鬼Q太郎的模样。



“佐奈,我换好了。”



“好热—”佐奈马上丢开毯子。“把窗户打开真是一点也没错呢。”说完微微一



笑。阳光从敞开的窗外洒入,映照著她的脸颊。



佐奈今天全身都穿miumiu(注2),八成又是跟妈妈撒娇买的。哪像我,最贵的衣服是NIKE打折时花七千五百元买的衬衫(附带一提,我母亲是在服装上彻底执行男女差别待遇的人)。



“哥怎么了?”佐奈静静地问。



大概是觉得我这样凝视着她很奇怪吧。



“没事。”



“你怪怪的喔。”



“抱歉,反正我就是怪啦,不过这可是后天造成的。”



“你还想睡啊。”



佐奈将拿在手上的毯子扔向床铺。



“睡意哪这么容易消失。”



“你要不要去外面走几圈。”



“你要守约定好好做饭。”



“我会连衣服也洗一洗啦。”



“真的。”



“总觉得我好像新婚的妻子喔。”



“什么?”



“借一下厨房喔—”佐奈说着,跑向厨房。



我想了一下决定先关上窗户吧。



从窗户眺望外面,有蓝天、隔壁公寓、汽车奔驰的声音、跛脚的野狗、星期天的孩童们,这是个平凡又单调的世界。走著瞧吧!我锁上窗,按下冷气开关。



2



一走进厨房,佐奈正在跟食物搏斗中。她穿着颜色像玛利欧(注3)帽子那样鲜红的围裙,八成是自己准备的吧。我从当作美国家庭影集道具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的巨大冰箱(捡来的)里,取出一瓶迷你宝矿力(买来的)。



“话说回来,你会做菜吗?”



靠近一看,佐奈正在切菜(用解体形容更贴切)。及膝裙底下伸出的双腿,下意识地打着节拍,简直就像“一个人就做得到呢”(注4)怎么看都不像高一生。



"哥—"佐奈发出混着怒气及悲鸣的声音。“你刀没磨对不对?”



“嗯。”



“这把菜刀切不断红萝卜。”佐奈转过身,用那把菜刀指着我说。真危险!“如果是肉的筋或是南瓜也就算了,切不断红萝卜的菜刀未免太惨了吧。红萝卜耶,红萝卜!”



“嗯,”我转开迷你宝矿力的盖子。“那把菜刀只能拿来切棉花糖。”



“我知道啊!”



“别生气嘛。”



“没有别的菜刀吗?”佐奈用不耐烦的口吻说:“真是有够失望的。”



“那种东西啊,等一下。有、有。佐奈,太危险了,把菜刀收好。”我伸手到瓦斯炉上方的架子翻找,拿到了!“嗯,可能是这个。”



宾果!那是一把未拆封的开孔菜刀。就是电话购物之类经常介绍,刀柄部份为黄色的可爱款式。



“你怎么有那把刀?”佐奈手捂着嘴笑道:“中邪跑去买的吗?”



“抽中的。”



“那我就用这把啰。”佐奈拿走我于手中的开孔菜刀。



“先洗干净再用。”



“哥。”佐奈的声音突然变得深沉,不同于两秒钟前,是种内含重力般的声音。这是佐奈从小擅长的把戏。



“怎么了。”



我站直身子,吞掉口中的宝矿力。已经感受不到它的味道了。



“对哥来说,最大的不幸是什么。”



“什么。”



我不了解她的用意。



“你只管回答就好了。对哥来说,最大的不幸是什么?”



“心理测验?”



“快回答啦。”



糟糕,因为大清早的关系,开始亢奋了。当然,我指的是佐奈。



“被你这么一问,我也想不出来”我思索着,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幸。“嗯,我想想啊,最大的不幸大概是我的Telecas坏掉吧。”



Telecas是吉他的名称(正式名称是Telecaste)。只要说是中村弘二(注5)或向井秀德最常弹的吉他(注6),内行人应该就知道了吧。



“哥最大的不幸是吉他坏掉?“佐奈露出失望的神情。”你要认真回答呀,我是很认真在问你耶。”



“真失礼啊,你以那那把吉他多少钱?那可不是Fender Japan(注7)。拾音器是Danny Gatton model,它是公认美国的”



“我不是在开玩笑。”



她的眼神确实不像在开玩笑或是作心理测验。可是干嘛那么认真?我还摸不清妹妹问话的用意。



于是我回答:“我说啊,突然被问哪有办法马上想出答案。当然,家里面如果有谁死了,也算是不幸。”



“明明连姐第三年的忌日都没出现。”



佐奈从包装袋里取出开孔菜刀,再也没有比斜面七十度全新菜刀的锋芒更锐利的东西了。



“你这是讽刺吗。”



“嗯。”



“”



“哥,你生气啦?”



“”



“喂”



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我并没有生气,佐奈说的是事实。“应该说,你想借由这个问题知道什么?”



“觉悟。”



“什么?”



“就是面临到最大的不幸的时候,你会有多大程度的觉悟啊。哥这样的话,你要有吉他损坏的觉悟喔。”她的声音莫名地低沉。



叮当!走音的厉害的电铃声通知有访客来临。我留下迷你宝矿力和佐奈,走向玄关,把门打开。



“早安。”



访客的真面目是青梅竹马兼同班同学的明日美,她手上提着超市的提袋及包包。



“喔,是明日美啊。”



“公彦,你在睡觉喔?”



“咦?”



“因为你一脸刚睡醒的样子。”



明日美甩了一下及肩的长发。



“少啰嗦。”



“哎呀,”明日美将视线移到佐奈的凉鞋。“有客人啊?对不起,我打扰到你啦”



“啊,是明日美姐。”穿著围裙的佐奈跑了过来,幸好她手上没拿开孔菜刀。“早安,好久不见。”



“早安,”明日美对佐奈投以笑容。“你来找公彦玩啊。”



“是啊,因为我是新婚妻子。”



“真让人羡慕呢。”



“你别乱说话,从刚刚就这样。”



我瞪了佐奈一眼。



“呜——”佐奈一边揉着眼睛开始假哭。“哥哥欺负我,虐待小女生。”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对矫情的台词毫无兴趣。“我不想再帮你写报告了,这家伙害我上星期”



“啊,不是啦。”明日美将手上的超市提袋举到胸前。当然,她应该不是想展现自己多有力气。



“想说要答谢你。”



“答谢?”



“公彦你不是说过你老是吃冷冻食品吗,所以才想说至少今天来做饭给你吃。”



“哇,太好了,哥,”等我回神,佐奈不知何时已经把围裙脱掉了。“这下-可以跟营养失调说拜拜了,至少今天可以。”



“佐奈”



“只有明日美姊会理我哥呢。”



佐奈说完,彷佛上辈子是爱丽丝的兔子或是喝了提神剂的韦陀天(注8),以飞快的速度转身跑开。厨房那一带传来喀喳喀喳的声音。



“佐奈看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



明日美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在这里讲的话没关系,佐奈那身衣服很不适合她吧。”我偷偷地说。“啊,进来吧,里面很乱就是了。今天很热吧,明明是北海道”



“啊,是啊。打扰了!”



“进来吧。”



我们朝厨房走去,厨房里别说是红萝卜残骸了,连开孔菜刀都没看到。



“好小的厨房喔。”



“少啰嗦。”



“公彦,你喜糖醋排骨吗。”



“撇开菜名的话。”



“那就是喜欢味道啰。”明日美从包包里取出围裙,今天还真是个围裙日啊。“那我就就大展身手啊,有菜刀或砧板吗。”



“有什么都切不断的菜刀,对了,要磨刀吗。”



“不用啦,我有带。平底锅是铁氟龙(注9)加工的吗?”



“kesalan patharan(注10)?”



“糖醋排骨需要一点时间才会做好,你可以再去睡一下。”



明日美露出些许不耐的表情。



“就说我已经清醒了,需要帮忙吗?”



“不用,全部我自己来。”



既然如此,继续站在厨房也没有意义。被明日美拒绝後我往房间走去。



佐奈站在房间中央,红色围巾和蓝色毯子在脚边连成一片。



“喂,保险起见问一下,你不是在生气吧?”



“怎么会,”佐奈的眼睛确实在笑,虽然在笑“我为什么一定要生气?”



“因为,那个”



“明日美姐要做什么菜?”



“糖醋排骨。”



“喔。”佐奈仰着头,仿佛发现了连那位指责国王没穿衣服的少年(注11)也没注意到的天使——我胡诌的啦。



“那就输了。”



“谁的?”



“当然是指我的啊。”



“这跟输赢没有关系,我说真的。”



我看着佐奈。佐奈停止观看天使游泳,接著以称不上顺畅的动作与我四目相对。



“哥,你心情不好对不对?”



“喂,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一下提起愈奈姐的事,又问最大的不幸是什么之类的。”



“那只是开玩笑的啦!”如此回答的佐奈,声音不同于平常那么甜美又喧闹,而是变成会扰乱精神、呈波形般不稳定的声音。“我只是想来哥的身边。”



她在说谎!就算不是谎话也和本意相去甚远。然而卑鄙下流的我,却接受了这个答案。



我向前踏出一步,摸摸佐奈的头。佐奈像是喉咙发出呼噜声的小猫般,很舒服似地闭上了眼。我们有时候会这么做。



接下来,因为听到明日美做好糖醋排骨的呼喊声,我们便去享用糖醋排骨。她做的糖醋排骨没有放凤梨。



这就是烙印在我记忆深处,最后的幸福回忆。



3



我梦到自己杀了佐奈。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依然热衷于以毯子裹成手卷寿司状的游戏。因为被King Crimson(注12)的《太阳与战栗二部曲》手机铃声打扰,我被迫从睡梦中醒来。画面上闪烁着“非设定来电”的字。



“是哪位,喂?”我将算不上最新型的手机拿到耳边,然后用不耐烦的语气说:“喂?”



“”等了一会儿,电话另一边的人仍不发一语,只传来微弱的气音。妈的,一大早就接到恶作剧电话。



不对,难道是



“喂?喂,公彦啊?”是母亲的声音。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彷佛天竺鼠的背,微妙却确实地颤抖着。



“喂,我是妈妈,喂?”



“嗯,”我憋住哈欠。“听得到啦。”



“这样啊,那就好。”电话那一头的母亲,断断续续地反复发出轻声叹息似的声音。



“你有好好过吗?没有感冒吧。?”



“嗯,我没事。一点问题都没有。”然而这样回答的我,声音恐怕有些僵硬吧。



“发生什么事?俗话说“没有联络就是健康的证据”,妈你完全没有”



“公彦,你是不是刚起床。声音哑哑的。”



“什么。”



“有听到吗?你的声音好像哑哑的。喂,”看样子,母亲今天的情绪似乎不太稳定。“我说公彦啊,已经十点了呦。就算是星期天,也不用像牛一样”



“妈,”我重新握好手机,肯定有事发生了。“发生什么事了吧。”



一阵令人不快的沉默。



“咦?”母亲慢了一拍才有反应。



“发生什么事了吧,”我又问了一次。“到底怎么了,妈。”



“什么。”



“你有专心在听吗?”我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我从刚刚就一直在问,发生什么事了。”



“喔。”母亲彷佛终于听懂了般。“嗯,是啊。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



“不、不对。不对啦。没错,有事发生了。”



崩溃了。



那个面对欠缺情感的人,总是以近乎完美的轻视眼光看待他们的母亲崩溃了。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公彦,你有多吃青菜吗?因为你从小就不吃番茄……”



“妈你可不可以不要转移话题,”我惊讶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家里遭小偷



吗?”



“家里又没有值钱的东西。”



“是姊崩溃了吗?”



“别乱说话,真不吉利。”



“那到底是什么事。”我追问著,感到嘴唇好干燥。



“什么?”母亲这样并非在装糊涂,她已经算是认真在应答了。



“怎么了公彦,有什么事?”



“是你打电话给我,不是吗?妈。究竟是为什么……”



“所以说怎么了嘛-”母亲突然大叫起来。



喂喂,不管怎么看,这麻烦会不会大了点阿?



“好……我知道了。你冷静一点,”我像是说给自己听般喃喃低语。背脊开始冒出恼人的汗水,睡魔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冷静下来。”



“嗯嗯,”母亲喘著气说.,“对不起。是啊,真不像我的作风呢。我究竟是怎么了?不可思议,真不得了呢。”



“妈,”我的声音变得僵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好一段时间,遥远的沉默在话筒内交互传送。母亲像是必须花三十秒克服内心恐惧,找寻著适当时机的跳水选手。不久,她用莫名冷静的语气说:



“佐奈死了。”



“什么?”



“我说佐奈死了。你没听到吗?我刚刚说得很清楚吧。”母亲的声音有些生气。



“佐奈?这是怎么回事。”



“公彦,你不相信是吧。”



“我不是不相信。”我急忙更正。



“呃呃,佐奈她……死了是吧。”我仿彿在确认什么般地寻问:“没有搞错吗?”



“对,她死了。没有搞错。”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的心跳异常地混乱。



“什么时候,思……不知道正确时间呢。正确的时间——”



“怎么会死?”



“公彦,你现在敢吃蕃茄了吗?啊,对了,你以前会把砂糖洒在蕃茄上……”



“妈,你可不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就是佐奈的死因啊,死因。是出车祸吗?”我不知不觉加快了讲话速度。“被车辗过、还是从桥上摔下去。或者是……他杀?”



“不是啦,不是这样的,”母亲轻易说出我始料未及的话。“是自杀。”



“自……”



自杀?



佐奈会自杀?



你在说什么?



“公彦你没事吧,怎么一直都没出声。”



“佐奈她……”



“什么?”



“你说佐奈她自杀了?”我说出内心的想法。



“是啊。”



“怎么会……”这出乎意料的事实让我感到非常困惑。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态,手机差点从我的手中滑落。



自杀。



佐奈。



为什么?



“这是真的唷,她上吊了。”



“上吊?”我高声问。佐奈上吊自杀?难以置信,我才不相信呢。“上、上吊。”



“而且还留下了遗书。”



……遗书。



关键性的证据。



她真的自杀了啊。



自杀。



自杀。



怎么会。



怎么会。



我无法相信。



这不是真的吧?”



“什么?你说什么?”



“总之,我先回去一趟,详细情形待会再说。”



“你现在要回来?”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开心。



“是啊。”



“可是学校呢?”



“你也想一下优先顺序吧,何况现在是暑假,就先这样决定了。”



挂上电话之后突然陷入一阵令人痛苦的静寂之中。所谓电话这玩意儿,总是在通话完毕之后,才更加突显出它的存在感。我把手机丢到一旁,往窗户外望去,这个行为并没有任何意义,硬要去分析的话,可以算是为了想夺回我原有的日常生活作息。蓝天、隔壁公寓、汽车奔驰的声音、跛脚的野狗、星期天的孩童们,从窗户映入眼帘的大同世界……



哪来的世界大同?少开玩笑了!



换上衣服,关掉冷气,将皮夹塞入口袋后,我匆忙地离开房间去发动车子。



讨厌的星期天。



4



二十分钟后,我抵达了可爱的老家。



我完全没有犹豫的空间,直接打开了门。室内因为窗户全都紧闭著而显得有些昏



暗,而且还有如三温暖般闷热。熟悉的饭厅映入眼帘,熟悉的地毯、熟悉的墙壁、熟悉的时钟、熟悉的电视,是啊,应该再熟悉不过才对。



然而,却有种不寻常的感觉。



“公彦……”母亲倚著桌子而坐发出声音,那是张花了六干七百元从邻近家具行买回来的桌子。



“哇啊,”我吓了一大跳,脚从地面向上弹跳了三公分左右。“你既然在那里,好歹也先出个声吧。”



“我现在不就是在叫你了吗。”



真是令人厌恶的声音。



“你是想表演阴森的气氛吗?我以前就想跟你说了,这个习惯很不好。”我拉开饭厅里的全部窗帘。可是,就算让阳光射入室内,事到如今也无济于事了。



“你这么早来,有什么事?”母亲那映著阳光的容貌毫无生气,犹如核战结束后的第三天早晨。



“你说什么事……”有点想骂人了,不过这根本不值得生气,还是算了。“佐奈啊,佐奈。”



“ZUONAI,佐奈?喔喔,佐奈在社团里啊。”



看样子,母亲似乎遗失了自己的行事历。



“佐奈死了不是吗?你刚刚在电话里说的啊。”



“死了?”



母亲望向天花板,仿彿泡在温水里的热带鱼,让视线四处游移。



“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佐奈死了,对吧?你记得吗?”



“我跟你说,公彦,”母亲避开我的视线。“佐奈她啊,在县大会



“我知道。她在县大会得到第三名。”



“哎呀,你怎么知道的?”



“她自己告诉我的,”我赶紧回答。“在两个月前。”



母亲恐怕已经没救了,可能要送去修理(名为修理的监狱),该轮到黄色救护车(注13)出动了。



在我叹气的同时, 二楼传来了脚步声,



“咦,谁在二楼?”我抬头望向有点脏的天花板。



“棱子啊。”



“姊也来了?”



在蔓延著澎湃疯狂气息的镜家,棱子是存活于最底层的其中一人。然而,她最近(所谓“姜还是老的辣”,似乎真是如此)却莫名地低调著。我反而觉得这样更可怕,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差不多该准备煮饭了,”母亲说,却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公彦也要留下来吃吧?”



“不用,我要在外面吃。”



“今天有得忙了,还得做公彦、那绪美、佐奈、棱子及爸爸的份。”



“妈,我走了,”我决定去见姊。虽然姊的情绪一向也不怎么稳定,总会比现在的母亲正常多了吧。“你保重啊。”



母亲仍望著天花板。我装作没看见她的行为,迳自走上楼梯。



存在于二楼的整个空间,到处都残留著象征镜家七兄妹儿时房间的记号。一开始我们还能维持著拥有书房及寝室的状态,等到拥有近年罕见、令人感动的高生产率的父母生下佐奈及那绪美,那些书房、寝室便一一消失了。



一上楼梯,打开位于右手边呈十三度倾斜的门,便是佐奈的房间,这些年来我只进去过几次。



棱子姊端正地坐在房间正中央。今年即将满二十八岁的她,穿著图案成熟的洋装,正在梳理那头轻微波浪卷的细黑发。



只凭这样的描述,一定会让人以为她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女性,然而



“唷,姊,”我举起右手打招呼。“好久不见。”



“我知道你来了呢。”



姊看了我一眼。还是一样冷漠的视线,应该说,除了母亲之外,咱们镜家的女性,每个人都拥有一双给人“冷漠”印象的眼睛。当然,佐奈也不例外。



“咦?你换香水啦。”



“算了吧,”她立刻回答。“我不想谈这个。”



“你在做什么?干嘛坐在房间正中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改变了话题。



“我本来期待能分到佐奈的一些东西才回来的,根本什么都没有。虽说是自己的妹



妹,她还真小气呢。”



“那是当然的。姊想从女高中生身上抢夺什么啊?”我不怀好意地回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将视线移到放置于房间角落的书架。“你看,不是有《纯真年代》(注:14)的漫画吗?你从以前就很想要那个……”



“我已经拿走了。”姊的旁边有个公事包。那是个让人联想到小学生书包,表面亮泽十分复古的包包。 “喂,你知道JOKER老师是谁了吗(注:15)?”



“姊。”我隔著公事包在姊旁边坐了下来,然后深呼吸几口,额头冒著些许汗水。



“干嘛。”姊伸直双腿,转动着脚踝。



“听说佐奈死了。”



我瞥了佐奈的书桌一眼。课本、漫画以及咖啡杯被杂乱地搁在桌上。接著,我从写作业用的印表纸纸堆里,发现一个被埋在当中,里面装著色彩缤纷的果冻糖的小瓶子。



“你在看什么东西?”姊转过头,朝我的视线看去。“哎呀,是果冻糖。佐奈真是的,还在吃那种东西啊。”讨厌添加物的姊,像是打心底感到厌恶般地说。“摄取那种毒素,佐奈能得到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



“然后,你刚才说了什么。”



“就是,”我叹了一口气。 “我说佐奈死了。”



“嗯,其实我记得啦。”



“是自杀杀没错吧?”我说出自己想问的事。“姊,你有听到什么调查说法吗?因为妈像大正时代的唱机那样坏掉了。”



“是啊,是自杀呢自杀!”姊以拳头用力敲了地面。她这种举动,必须要够傲慢、或是有近乎自虐的细腻感受才做得到吧。“具是的,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简直就是本末倒置!”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啊,还有,我不懂你说的本末倒置是指什么?”



“你不懂也无所谓啦。”



“喔。”



“不过,嗯,最惊讶的是,那个佐奈竟然会自杀呢。我一直以为她是这个家中最不可能自杀的人,”姊一副像在批评东京体育报社会版的口吻。“果然是因为自己的生命要由自己了断吗。”



“她会自杀,该不会是在模仿姊吧?”



我判断继续听姊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收获,故意这样说来刺激她。顺带一提,我这里说的“姊”,是指长女愈奈,她也是在三年前自杀身亡。



“佐奈不会想那么多啦。她和我不同,”难得听姊说出自虐的话。接著,她轻拨浏海,以锐利的眼神瞪著我说:“喂,公彦,你这么想看佐奈的遗书是吗?”



“是啊,”姊具有通灵人之类的素质,能轻而意举地读取这类心思,所以我一点都不会感到讶异。“我非常想看。”



“你看完一定会觉得早知道就不看了。”



“姊你看过遗书了?”



“如果你还是坚持想看的话,我就拿给你看好了。”



“在你这里吗?”



“你很吵耶。要看?还是不看?”



“要看。”当然啦。我要确认佐奈自杀的证据,这是我的义务。



姊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张纸,先声明那是警察拷贝给我们的再拷贝,然后才交给我。



我等到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才打开遗书。可是内容却只有短短的“对不起”一句话,简短到让人不禁怀疑社会上还有更简洁的遗书吗。与我期待的内容大相迳庭。就跟姊说的一样,早知道就不看了。



“只有这样?”



姊点头。



“这算什么,”我看著手上的纸,还特别翻过来反面看一下,果然是空白的。这下



什么也……”



“接下来是志保新闻(注16)。这是从刚才来家里的警察那里听来的,佐奈好像是在这个月三号的白天被发现的,”以往怎么拜托也不会多做说明的姊,竟然自动开始解释起来。“就在我们家后面的公园,那个叫什么名字来著的?”



“你说的是大象先生公园?”



“对,”姊轻轻点头。“这个名字好像强纳森(注17)喔。”



“一点也不像。然后呢,警察说在大象先生公园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听说她是在公园的厕所里用绳子勒住颈部死亡的。妈因为担心佐奈到晚上都还没回家就打电话报警,听说是接获通报赶来的某位警察发现的。”



“三号的白天?怎么隔那么久才通知我。”附带一提,今天是八月五号。



当然是妈没连络啊,我也是今天才接到通知的。”



“佐奈是几点死的?”



“知道这个要做什么?”姊的眼中充满怀疑。



“不,没什么理由啦。”



“是在八月二日深夜到三日的清晨之间,这也是警察说的。”姊喃喃自语地回答,然后把脚缩回来,维持端正地坐姿。



自杀。



遗书。



以及上吊。



这些单字不断在我的脑内激起化学反应(当然是变成不好的物质),甚至可以说是极具爆发性的。头好痛,我手抵著额头。



“真是的,佐奈竟然也做出自杀这种愉快的行为,”姊轻抚著秀发。“真可笑啊,愉快愉快。”



“哪里愉快了。”



“别说话,公彦的声音会在脑中回荡,很烦人耶,你没有这个自觉吧?”



“真是被你打败了。”我著急地说。“你怎么老是这样?佐奈死了耶,这哪是愉快的事。”



“笨蛋,我不是这个意思。”姊厉声反驳。“我看你大概永远不会了解吧。”



“我才不想了解。基本上,像姊这样把别人……”



“啊!”姊大声惊叫了一声,凝视著我。



那双眼睛……没有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