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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6



“一般来说,像你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可是进不了城的哦。”玛丽抱着手臂审视着面前这个自称‘侦探’的家伙,“你是从哪里来的?‘侦探’这样的名字在这一带可没听说过呢。”



“那才不是什么名字呢,公主殿下。所谓侦探,是那些精于清扫之术的人的代名词。不论多少细小的微尘,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么说,你也是个精于清扫之术的人咯?”



“那倒不是,我正好相反。清扫这种事。我是一个遍撒灰尘的人。对了,我的名字叫——就叫我snowy吧。这个词是‘落雪纷飞’的意思哦。”



玛丽和snowy结伴向着食堂走去。这时候,那些在好奇心驱使下偷偷观察着他们的下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走道上只剩他俩瘦小的身影。



“snowy,你到底为了什么非进城不可?”



玛丽忍不住问道,snowy端起木制的杯子凑到唇边,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白水,然后拾起脸,用大大的眼睛与玛丽对视着。



“我是来调查无头骑士事件的。”



“你竟然……知道这个时间?”



“算是吧。”



“那你知道雷因他们为何会被杀死吗?”



“这个嘛,就算知道,我未必会告诉你。不过有一点请你记得,我是一个喜欢遍撒尘灰的侦探,推理什么的不是我要做的事,制造无序才是我的工作。”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



“没关系啦。公主殿下只要漂亮就好了。”



“我才不是什么公主殿下呢,我是玛丽。”



“不,就是公主殿下。”



“那你打算调查这里的什么地方呢?”



“要调查的地方可多呢。简直是多的不得了哦,话说,你们那个木鱼脑袋的门卫真是难缠唉,怎么都不肯让我进来,亏我还诚心诚意给他面子走正规途径进城呢,竟然板着脸丢给人家一句‘不行’。要是我动起真格来,五秒钟就把他倒吊在城门上了,还不是不忍心看他丢饭碗。真是个走运的家伙,凑着了我身上没带绳子的时候。”



“你跑题了啦。”



“啊,什么话题来着?”



“关于要在这里调查什么的话题啦。”



“当然是打算调查跟事件有关的东西咯,公主殿下应该也发现了事件存在着谜团了吧?比如说,‘杀死六个骑士的凶手是谁’啦,还有‘凶手用了什么手法让尸体从城内消失’啦。”



“嗯,尽是些想不通的东西。”



“我打算去把这些谜团的奥妙一个一个验证出来。”



“那么,第一站是去哪里?”



“去地下室吧。尽管我对幽暗的地方不太在行。”



“我也是……”



于是两人结伴向地下室进军。玛丽举着烛台走在前面,snowy东张西望跟在后面。snowy总是很容易绊倒,重心不稳撞上玛莉的后背,于是每次都害得玛丽手中的烛台险些掉在地上,顺带让她发出一声短小的悲鸣。



“你好好走路不行啊,snowy。”



“可是真的很黑嘛。”



就这样磕磕碰碰地走了不知多久,两人终于来到了装备保管室门口。玛莉推开了门。身着骑士装的人偶们齐刷刷地一排排挺立着。玛莉屏住了呼吸,绷紧了神经,雷因他们从这座城里失踪的那一晚发生的一幕一幕在她脑海里闪现着——尽管现在,那个丢了脑袋的木头人偶已被撤走,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曾经的痕迹。



“当时这里有一个无头人偶是吧?”



“是的。但是我好像没跟你说起过这回事吧?”



“这种细节就别关注了。人偶的头部和身上的铠甲都不见了吧?而且,头盔被丢在公主殿下的房间门口。盾牌和斗篷散落在这个保管室的地面上。简直像是童话故事新编——无头人偶和骑士,还有公主的梦境,好了,现在问题出现了,骑士们从城里消失和人偶的脑袋被带走,是发生在同一晚上。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应该是对什么事的暗示吧。比如,通过切掉人偶的头部发出暗示,对将要发生的无头杀人事件做出预告什么的——”



“那这个预告是谁发出的,又是在向谁预告。”



“这样预告能有什么意义呢?”snowy一脸失望地摇着头说道:“我认为,如果真的是凶手发出的预告,那就不该放在地下室这种幽暗的地方,应该做得更引人注目才对。比如,把大厅里面耶稣像的脑袋割掉带走什么。”



“会那样么?真恐怖。”



“如果是凶手对猎物发出的预告,就应该像我说的那样,华丽地发生在公开场合咯。”



snowy若有所思地绕着人偶慢慢行走着,观察着,玛莉则配合着他的需要,举着烛台一会儿凑到他面前,一会儿又拉到远处,想一个百无聊赖的书童。他常常对着一个人偶或者盾牌呀铠甲什么的凝望个老半天,时不时地还小声念叨着什么,甚至轻快地吹着口哨。



“我说,我们来试试看怎么样?”



snowy看着玛莉,眼里闪着狡黠的恶作剧之光。



“试什么?”



“像这么干。”



snowy说着走到一个人偶跟前,把手放到了人偶的战袍上。他握住了战袍的袖子,然后用力一扯,人偶就摇晃着转了大半圈,身上的盾牌也掉到了地上,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响彻整个屋子,玛莉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头。可是snowy仍然一副不满足的样子。他又抓住了人偶的手肘部位,使劲拽着。人偶像在跳舞一样剧烈地震动起来,可是这一次什么东西也没有掉下来。



“我的力道不够大,来帮我一把。”



“跟人偶打架吗?”



玛莉把烛台往地上一放,加入到snowy的试验中。一、二、三——他们同时发力猛地扯动了人偶的手臂。咚的一声,人偶像个脆弱的娃娃一样倒了下去,然后东一块西一块地散了一地。人偶两条手臂几乎飞到了保管室的墙角,两条腿也歪歪斜斜地滚出了老远,身体部分被斗篷遮着躺在地上,仍然套着头盔的脑袋则是极不悦耳地吱呀着滚到了玛莉脚边。玛莉嫌恶地把脚一挪,避开了那颗脑袋的碰撞。



“哎呀呀,稍微有些用力过猛了哈。不过,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装备都散在地上了。”



“莫非那天晚上,人偶也是被谁这么粗暴地对待了,那个人强行拽动了雷因的那个人偶,还偷走了人偶的头部,偷走了他的装备,是这样吗?”



“也许吧。”



“那又为何只偷走了铠甲和人偶的头部呢?”



“我问你,铠甲一般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拿来穿呗。”



“也就是说,有什么人穿走了那套铠甲。”



“有人穿着那套铠甲?难道说,那个人是要上战场?”



“谁知道呢。”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呢——那个人的目标是铠甲的材质,那件铠甲的胸部可是用坚固的铁索编注成的,也许是想利用那块铁索网吧。”



“那你说,那人把那些东西利用在哪里了呢?是把它高温熔炼以后,做成了专门拿来砍脑袋的斧头呢,还是把它打成了一口大锅,拿来煮鸡蛋?”



“行了,我明白啦。”玛莉显得有些不快,“铠甲是用来穿的,那样的话,到底是谁、出于什么原因,一通蛮干地趴了人偶的装备呢?而且,为何非要铠甲不可?”



“铠甲是用来守护身体的,对吧?”



snowy一年疲惫地解释道。他吃力地抱起了地上的人偶头部,窥探者头盔内侧。



“头盔被放到公主殿下的房间门口。盔里的人偶头部被带走了。那么,公主殿下,你说这是谁干的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杀害了六个骑士,还割下了他们头颅的凶手咯。”



“你还真是天真无邪呢。”



“什么嘛,从刚才开始就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没了脑袋的是雷因的人偶,丢失的装备是雷因的铠甲,就连放在门口的头盔也是雷因的。眼前放着这么多的‘雷因制造’,难道公主殿下就看不出一点端倪?”



“什么意思?”



“铠甲是雷因穿走的。当时他一定是时间急迫,所以情急之下拽落了盾牌和斗篷。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一切恢复原貌。而那个头盔,是他为了向你传达信息而特地放在门口的,你说呢?”



玛莉被snowy这么一说,心跳开始加速。她曾一味地以为带走了人偶的脑袋、割下了六个骑士的透露的人都是凶手,可是snowy的假设也并非没有可能——雷因取下了人偶的头部,穿着铠甲离开了地下室,然后在她的门口放下了头盔,就是这样,没错!玛莉越来越觉得snowy的分析才更接近真相。



“如果情况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雷因的做法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这就是公主殿下自己要思考的问题了。我是不会知道的。”



“那人偶的头到底上哪里去了。”



“不知道唉。”



没等玛莉反应过来,snowy已经转身向保管室门口走去。思绪万千的玛莉呆呆地目送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举起烛台跟在了后面。正要跨出门口,不料走在前面的snowy毫无预兆地掉头折了回来。结果两人装了个正着。



“你在干什么呀?来来回回、横冲直撞的,就不觉得危险吗?”



“可是真的很黑嘛,你看,快点拿上灯去前面探路啦。”



“知道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凶案现场。”



“那是哪里?”



“塔。”



两人再度踏上征程,目标是东侧塔。snowy居然不用玛莉带路,就能在城池里来去自如,这让玛莉很是不解。当然,用snowy的话来说,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就不用关注了。反正,在这座阴郁的城堡里,像他这样头戴羽毛。奇装异服的家伙,本来就够清雅和不真实了。



二层而会议室里依旧放着那张圆桌,snowy缓缓绕桌走了一圈,从各种角度观察着这个会议室。



“这好像是什么液体洒到外面的痕迹呢。”



snowy指着圆桌的边沿,说道。顺着他的指尖,玛莉看到了一些红黑色的小点。小点像是晕染在桌上似的,看上去还带着粘粘的的湿气,应该是最近才留下的痕迹。



“血?”



“我来闻闻。”snowy把鼻子凑到了桌边,“是葡萄酒。”



“你还真了解。”



“要是舔舔就了解得更清楚了。”



“够了啦。”



“我想那些骑士们应该都是被毒杀的。一定是有谁在葡萄酒立下了毒。要一次杀掉六个壮实的大男人,用毒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度葡萄酒恐怕就是在会议中让他们喝下的吧。好了,公主殿下,我们上楼。”



沿着台阶一路向上,玛莉和snowy尽量仔细地调查了塔里的每个细节,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这座塔还跟上次雷因和她一同调查时一样,看不出一点改变,更别说出现斑斑血迹、烂骨、人头之类的惊悚画面了。仿佛时间在这个空间里是完全静止的。



他们终于来到了第四层,进了那扇门。snowy细细观察了一番,然后驾轻就熟地找到了那个‘门把’,拉动了隐秘之门。



“知道的很清楚嘛。”



“侦探嘛。”



“这座城里说不定还有其他像这样的秘密的门呢。”



“这座城就是佐夫洛的杰作吧?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这塔也是父皇建造的吗?”



“是咯。”



石壁实在太重,snowy努力了很久不过拉开了一条细缝,玛莉不得不再次加入‘战斗’。终于,隐秘之门开启了。snowy轻快地跃上了逼仄的阶梯,这次换了玛莉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走得太靠前,会从窗口掉下去哦。”



“我不会有事的。”



玛莉用烛光照着阶梯两侧的石壁,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异样。之所以会觉得这里被更沉重的阴暗所笼罩着,一定是她神经过敏造成的错觉吧。玛莉来到窗口,粘在了snowy的身边。snowy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一手按着头上的发箍,俯瞰着脚下,白色的衣衫在寒风中飘摇。



“呀,能看见一个超大十字架呢。”



“把身子探出去可是很危险的哎。”



“从这里摔下去的话会怎样样?”



“死呗。”



“死到不至于啦。不过会受重伤。”



“会死的。”



“才不会死呢。这样吧,为了知道谁是对的,跳下去试试吧。公主殿下,您先请。”



“为何非要我来跳?”



“因为……人家讨厌痛嘛。”



玛莉也从窗口俯瞰着塔的下方。这扇窗位于屋顶斜面的中部,从上往下看时,部分视线会被塔檐遮挡,使得那巨石十字架看上去就像是藏匿于高塔的阴影之中。十字架横轴的左端直逼城墙,略微倾斜地横躺在湿淋淋的山坡上。



“东侧塔是跟城墙连接着的……也就是说……若花上一番功夫从窗口下到地面的话,就可以不经过城门而来到城外了。”



snowy自言自语地喃喃着,玛莉听了这话,猛的一拍手,赞同地点了点头,然而和谐的画面没有持续太久,下一秒钟,他就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险些摔出了窗口。幸而他及时伸出手臂支撑住了身体,避免了使自己成为高空自由落体的可能。



“对了!是从这个窗子出去的!”玛莉如蒙点化般兴奋着。



“谁出去?”snowy以一脸霍然的神情斜着头看着她,“为什么?”



“那些尸体不是在‘十字泉’附近被发现的吗?这说明肯定是有人把尸体运到了河边。可是门卫却说,那天夜里没有人通过城门。也就是说,运尸的人是利用绳索和塔作为道具,把尸体送到了外面——”



“可是这座城的周围一带也没有任何足迹哦。就连马也一直留在马厢里没有被牵出去过。即便凶手准备了别的马匹运送尸体,矛盾依然存在,因为到那地方就是骑马也得跑上整整一天,但尸体却只‘跑’了半天。亲爱的公主殿下,这些你可不能忘记哟。”



“嗯——说得也是。”



玛莉失落地垂下了肩膀。



“那个大石头十字架,”snowy眯着眼睛说道,“横轴是不是凹陷着?”



“是啊。说凹陷不准确,应该是倾斜才对。站在山坡上看时就能发现,横轴的两端看去来要比中心部位稍稍高出一截呢,它的表面是向着中心逐渐往低处倾斜的。”



“哈啊,”snowy看是有些无趣地搭腔道,“啊,对面能看见河哎。”



“我说,snowy,有河没河的就别管啦。怎么样了?关于雷因他们从这里失踪的谜团,你解开了?”



“呵呵,是说刚刚解开了才好呢,还是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谜底呢……”



“什么意思?”



“你迟早会知道真相的。”



snowy从怀里取出一把刻着数字‘Ⅵ’的骑士短剑,对着苍穹举了起来。他仰着脸,出神地凝视着短剑忧郁的轮廓,然后,脉脉地转过身,背对着玛莉,走下了窄窄的阶梯。







一九一六年



战壕第一次世界大战德法交战前线



7



我在宿舍醒来,头痛欲裂,四周一片漆黑,这样睁开眼睛真是一种不幸。床头柜上放着的旧闹钟‘卡塔卡塔’地像个报废品似的刻画着时间。我坐起身,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或许这个世界就会改变——我总是带着这样的期待闭上眼睛。当然,发生变化的那个瞬间从来就没有光顾过我。我都不记得有多少次了,当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绝望和不幸。就像现在。我想,在这场战争以前,这不幸一直随着我吧,当然,也会存在意外。比如……我死去的时候,如果我死了,就让我出生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年代吧。



我拿起闹钟旁放着的玻璃杯,把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没有战争的年代从来就不存在。关键在于,命运将我们置身何处。



眼镜终于适应了黑暗,我转头看向身边,玛莉就靠在我的床沿,睡得正香。我轻轻抚摸着她丽舍的长发。她的发,纤细如玻璃死一般。柔软得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支离破碎。玛莉似乎意识到了我的动作,嘴里含糊说着梦话,睁开了眼。



“——呀,你醒来了呢,雷因。”



“——醒来了的是你哦,玛莉。”



被我这么一说,玛莉哧哧地笑了。



“你啊,睡得就跟个死人一样呢。真的就像死了一样,安安静静的。”



“我还活着。”



“是的。你还活着。”



昨天晚上,我把藏在屋顶阁楼间的那把短剑埋了起来。那把刻着数字“Ⅲ”的短剑。我挖了很久,能埋多深就多深,然后牢牢地填上泥土,最好能让它再也回不到地面上,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让迫击炮弹轰到这里,为我把这剑炸个粉碎。我确实想过用枪弹或者炮来毁灭短剑,但考虑到,一来无故浪费弹药会遭到处罚,二来不是炮兵的我也没法把握这些大家伙。于是只有埋剑。恐怕这剑很快就会被谁从地底里挖出来吧,然后鬼使神差地又回到我们身边。好吧,就算只有这么短暂的逃离也好,我需要暂时从短剑的诅咒中解脱出来。



“你啊,还说了好些梦话呢。”



“总这样,习惯了。”



“你做噩梦了吧。”



“大家都成了无头尸,”我俯着身子说道,“尸体消失了。这不只是梦,而是在现实世界确确实实地发生过。当我站在战壕里的时候,地下壕里还漂浮着四具尸体,可是当我爬出战壕从上向下看时,尸体却不见了。前后差了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会不会是有谁带走了尸体?”



“没有这个可能。当时根本没有任何人经过地下壕的附近。按照常理,要如此迅速地抬走四具尸体,至少也必须有八个人以上才行,我不可能连八个大活人经过都没有看到的。就算仅凭一半的人力,就完成了这样的大工程,也不可能不被我察觉。”



“为何那些尸体会没有头呢?”



“不清楚呢。我想恐怕是被炮弹轰掉了吧。”



一想到战场上的种种,我就无法克制地变得压抑起来。我们在齐腰间的腐臭的水中行进着,在严寒中瑟瑟发抖,紧紧握着手中的枪,渐渐变得绝望。跨过同伴的尸骨踏上制造新鲜尸体的亡命之旅。关于战争的记忆就如同禁忌,记忆本身早已被染上了嗜血的残酷,在每次回忆中无情地折磨着我。



“这样难得的夜晚,尸体的话题就放到一边啦,”玛莉亲亲地靠在了我的肩上,“你的脸上尽是痛苦的表情呢。”



“这样啊,呵呵。”我笑了,“一楼的那些人在干些什么?还像平常一样,欢歌载舞地庆贺着世界末日么?”



“嗯,不过party的成员真是日渐稀疏,到最后会不会就只剩下牧师先生一个人了呢?到时候,他就只能对着他那些观赏植物说教啦。”



“牧师先生是值得尊敬的人。对了,现在是几点?”



“半夜两点。”



“冉不在呢,”我看着对面的空床,“还在楼下疯吧。”



“冉已经死了。”



“死了?”



“你当时都烧得不省人事了,多半记不得后来发生的事情。冉是被机关枪榴弹击中身亡的,甚至无法判断是敌人的机关枪还是自己人的机关枪。他就这样被夺走了生命。”



“……他曾说过,想转世变成地中海的歌姬呢。也不知道当上了没有……”



“一定当上了。”



“那我们为歌姬献上一束花吧。”



“说的是。顺便为赫尔也献上一束。是他背着你,一直从战场回到了宿舍呢。要是没有他的话,你就会跟周围的尸体一起被埋进土坑里了。”



“我又被他救了啊。这是第二回了。”



“你是不会死的。”



我点了点头。我们彼此握着对方的手,沉默不语。玛莉的手很少,冰凉冰凉的。半夜里握着的她的手总是那么冰凉。



“哪里,我现在常常记不太清楚一些事了。像是……上一轮的我是谁、住在哪里,做这些什么……虽然重要的事我从来不曾忘记——在‘琉璃城’里发生的事,我曾经是那个叫做雷因的骑士,而你是我的公主玛莉,这些记忆清晰得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可是,我真的是不断地经历着轮回转世,来到了这一九一六年的战场的吗?我没有自信。”



“你还从来没有这样惴惴不安过呢。就像平时那个沉稳自信的你出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呵呵,我们两个经历了轮回转世,来到了这里。这是不会错的。你看,我还像从前那么地爱着你。我可是不会轻易地爱上一个人的哟。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爱上另一个人来得更好一些?”



“我不知道。”



“假如我失去了前世的记忆,爱上了另一个人,你会为爱把我夺回来吗?”



“你一定不会这么希望的。”



“那要是下一次我转世变成了松鼠呢?”



“你不会变成松鼠的。我们都只可能转世成为人类。”



“原因是?”



“短剑的安排。”



“这些短剑到底是谁造的呀?”



“难道不是佐夫洛吗?”



“不是呢。”



“这些短剑,据说是万物起源时就存在了,呵呵。”



“首先,有了世界:而后,短剑出世了。”玛莉无邪地笑着,似乎这设定奇怪的近乎有趣,“所以,理所当然,短剑不可能被轻易毁灭。渺小的人类是无法摧毁世界的。”



“谁知道呢,呵呵,但我们只能选择毁灭他们。”



“要是短剑被毁了,我们就再也不能重逢了吧。我呢,常常会想,要是我们能永远像这样,注定在不同的是空中重逢,那也很好,不是吗?只要能熬过那短暂的痛苦瞬间,我们就可以永生永世地轮回转世,永无止境地长相厮守。可是,你是不是讨厌一直跟我在一起呢?”



“你很快就会厌倦的。永远这东西,根本无法想象。”



“我可以想象哦。所谓的永远,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点。能够一直停留在哪一个点上,就叫做永远。我们呢,通过无数个点之间的辗转飞跃,感受着时空的推移。然而,永远却并没有连接着任何地方,它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点。没有任何的流动,一切都是静止的,那是一个一切都不要变化的世界。”



“那样的话,就算我们到了永远的世界,我们也不过是两个没有生命的人偶了。没有语言,没有呼吸,也没有彼此的触碰和拥抱。不会很无聊吗?”



“不。一定会很美好。永远永远在一起。”



“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什么区别。对于恋人们来说。”



“那他们如果能在一起就好了。如果是孤身一人被封锁在永远的世界里,那简直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了。”



“如果是孤身一人,哪等待着就好了。”



“永恒地等待吗?呵呵,也不坏呢。”



“呵呵。”



“有这样一个说法。每一个灵魂,在出生的时候都会一分为二,然后分别作为两个人降生到这个世上。一个作为男性,一个作为女性。原本属于同一个灵魂的这两个部分,本能地寻求着彼此。也许因为命运的捉弄。他们在某个小咖啡馆里擦身而过;也许他们幸运地邂逅成为了恋人;又也许终其一生,都没有与真正的另一半相遇。”



玛莉说着,把脸靠在我的胸口上。



“我们两个原本也是属于同一个灵魂吗?”



“不知道呢。”



“真是坏心眼的回答呢。”



玛莉微笑着。



“我见到了德国兵。”



我说。



“端着枪吗?”



“啊。装备着德国连发来福。不管从什么角度怎么看,都是个地地道道的德国步兵,但这个步兵绝不简单。尤其对我们来说,他的出现意味重大。”



“究竟是谁?”



“和我们一样,一个不断轮回转世的人。”



“你是说,难道——”



“一点没错。”



“他到底想来干什么?”



玛莉脸上写满了戒备,僵硬地直起了身子。



“我不知道,但有一点让我一直很不安。是关于我在战壕里遭遇的那具无头尸。”



“又是关于那些尸体的话题啊?”



“跟我刚才说的那些有些不同。这个德国步兵,是在我的面前突然就成了无头尸体的。就在我和他近在咫尺的时候他还活着,当下一秒,当他从拐角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没有脑袋的行尸走肉。不止这些,我们队里一个叫克里斯托弗的士兵,也是突然间就成了一具无头的尸体。”



“突然就没有头了?”



“嗯。无头尸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想,也许这些现象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复杂。那个德国兵也好,克里斯托弗也好,他们可能都只不过是被手榴弹炸飞了脑袋。被人往嘴里塞上了破坏力极大的炸弹,还来不及反应整个脑袋就被炸掉了,这也并不奇怪。法国队里就有一种叫做钉爆弹的高杀伤性手榴弹,德国军队也研发了一种叫做steilhandgranate的长柄手雷。一定是有什么人隐匿在他们的背后,趁其不备往他们嘴里塞上了这种致命的爆弹。而且,这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干的。”



“可是——如果是手榴弹爆炸,一定会发出很大的响声吧?你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我想我应该是听到了的。可是作为始终被各种炮弹的炸裂声环绕着,很有可能手榴弹爆炸的声音被大炮的轰鸣声所掩盖,就算我听到了也无法分辨了。恐怕那个杀死了他们的家伙就是利用了这一点,配合着炮弹落下的时机引爆了手榴弹。我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在那个德国兵死前,附近正有炮弹坠落。亲眼目睹了克里斯托弗瞬间死亡的冉也说起过,关于炮弹的事。”



“就算能顺利把手榴弹塞到别人嘴里,难道对方不会很快吐出来吗?”



“我想那人是直到爆炸的最后瞬间才把爆弹塞了进去的吧。比如steilhandgranate,据说从它柄里的绳子被拉启到爆炸,前后大约是四秒时间。凶手从听到炮弹发射开始一面进行计时,一面拉启了引爆绳,然后在最后一刻为了避免被爆炸殃及而躲起来了。”



“手榴弹瞬间就爆炸了,他能那么快地躲起来吗?”



“能躲的地方只有一个。那个被爆头的人的脚边。战壕里有着齐腰深的浸水,凶手就潜伏在被害者附近的泥水里,在水的掩护下避免了爆炸的直接伤害而顺利逃脱了。我和冉都没有在现场看到爆破杀手的身影,一定是因为他当时正藏身在浑浊的浸水里,说不定他就是在泥水中游泳逃脱的。”



“如果是头部被引爆,周围应该会留下明显的痕迹吧?毕竟是一场血淋淋的惨剧啊。”



“应该会,只不过血肉都会沉到水里,根本看不到了吧。如果检查一下那段战壕的壕壁,没准还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真令人发指。”玛莉微微地颤抖着说道,“那么,你认为无头尸体事件的真相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克里斯托弗的被杀,只是凶手的一个演习,也就是说,凶手在对爆炸的时机、逃脱的方法等等进行真实的实验和练习。而那个德国兵的被杀,则纯粹是凶手为自己准备的——他需要那具尸体作为自己的替身。之所以用手榴弹炸掉头颅,是为了让尸体的身份难以确定,这样一来,只要把自己的身份证明和记事本之类的东西换到那具尸体上,就能让军方误以为他已经殉国了。凶手正是为了让自己从国家的军队追捕,这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对,我觉得凶手是为了向我们示威,才刻意在你面前制造了那具无头尸。你想,他根本没有必要特地在你面前用那么复杂的方法杀死同伴,而且,要想从军队逃跑的话,他应该还有更简便的方法。”



“确实如此,这种做法就像是对我们无声的辱骂。如果不是为了给我精神上的打击,他完全可以在周围找一具现成的尸体炸掉脑袋了事,不过,不管选择了什么方法,他现在已经从军队里逃脱获得了自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



“那家伙打算到这里来杀死我们。”



那个穿着德国军服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男人——佐夫洛。



又一个背负着轮回转世命运的人。



8



玛莉躺在冉的床上躺下睡着了。她熟睡的面孔如此宁静安详、无忧无虑,仿佛再残酷的命运也不能磨灭她对爱的憧憬。仅仅是凝望她的睡脸,竟能让我觉得战争烙印在身上的污秽渐渐离我而去。我经历了太多的生死,已是个污秽之人。也许并非全因这场战争。也许是因为我背负至今并将继续背负下去的惨谬姻缘吧。



无心睡眠。我睁着眼,任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荡在暗夜中。忽然,赫尔走了进来。他没有敲门,手里拿着威士忌酒瓶和葡萄酒杯。



“喝吗?少尉。”



“啊,正好我喉咙渴着呢,”我点了点头,“她睡着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搞什么啊,你还穿着衣服啊。”



“你注意的细节还真够无聊的哈。”



我们说笑着来到了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跟我的卧室构造正好相反,我不可思议地感到自己就像走进了一个镜子里的世界里。我们对坐在床上,喝起了威士忌。



“少尉,你身为一个将校,还真是够多事的呢。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命。像你这样的人,只要站得远远的,对咱们发号施令就可以了嘛。”



“你小子也是,对我忠告过头了吧。在军校里没学过要怎么尊敬长官吗?”



我爽朗地笑了。



“因为你这家伙够出色,救你,值得!”



“说起来,还没跟你到过谢呢。谢谢啦!已经第二次被你救回一命了。”



“要谢的话去谢冉吧。他就是试图把昏倒的你背回来,才会被榴弹击中的。”



“——你说,我有什么能为冉做的?”



“活下去。”



“然后为他献上鲜花。”



“再给那小子写几封信哟。”



“当然。”



我们沉默地对饮着。静静的呼吸中混杂着的威士忌味道,飘浮在空气里。赫尔或许在怀念着冉吧,因为我也在怀念着冉还在的那些日子。这是一段冉赠与我们的沉默。对于死亡,我们已经渐渐变得麻木。但我们还不是行尸走肉,我们还没有忘记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赫尔,昨天我看到了很多无头尸体。克里斯托弗的,德国兵的,还有地下壕里的四个新兵的。你也看到了地下壕里的四具无头尸吧,你是怎么想的?”



“被炮弹击中,掀飞了脑袋。”



“我也是这么认为。但是,在那之后,尸体消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尸体应该是沉到泥水下面去了吧?哪里都没有看见的话,这就是答案了。”



“不,不对,”我抬起右手否定了他的猜测,“就算尸体可能因为人为的作用沉下去,也不可能在自然力的作用下沉下去。都已经浸泡得浮起来了。”



“要是肺部进水的话,就会沉下去的。”



“尸体是不会喝水的。而且他们早就已经没有嘴了。就算水从颈部的断面渗进肺里,量也极其微小,不可能让四肢也一起沉下去的。”



“那就是有什么人把尸体运走了吧?”



“谁也没有动过那些尸体。从你跟洛洛的话里我能判断出这点。我们来画一张战壕的地图,确认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我从床头柜上放着的记事本扯下一张纸,尝试着画出至今为止仅仅在我脑海中存在着的战壕地图。赫尔在一边看着,当我记不太清楚的时候他就说出自己的记忆跟我相对照。终于,一副基本正确的地图完成了。



“洛洛因为弄丢了眼镜,从第一线寻到了这个地方。我在地下壕入口的附近碰到了他。按照他说的和我看到的情况,周围应该没有任何人经过。”



“大战了还管什么眼镜,真是个不经事的小鬼。”



“这个先别管了——而你和冉是在西面的这个地方。你们也告诉我没有看到任何人。也就是说,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接近过尸体,更别说有谁运走了尸体了。”



插图



“有没有睡从地上把尸体拉上去藏起来了的可能性呢?”



“我在地下壕观察过尸体以后马上就爬到了地面上。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不可能往地面上拉上四具沉重的尸体。而且当时,在那片地面上没有任何人出现过。说到底,谁,会处于什么目的把这些尸体拉上去藏起来啊?”



“看来果然,尸体是凭空消失了。”



“哟呵,真是少见哈。赫尔同志居然会忽然推翻自己的观点。”



“俺本来就是个信奉神秘主义的基督徒嘛,”赫尔的鼻腔里哼出了憨笑,“去年,英国的一个作战大队在土耳其消失的事件,你听过吗?”



“消失?”



“啊,是彻彻底底的消失哦。去年八月,在土耳其加里波利半岛上的一场战斗中,英军的诺福克连队全部的三百四十一名士兵瞬间消失了。他们在发动突袭的过程中突入了山丘上积聚着的云层,完全被淹没了踪迹。从远处看到了这一幕的土耳其军队因为失去了对手,可以说是不战而胜了。在战场上,活着的人都有可能凭空消失,死人消失也就没有什么好稀奇了嘛。”



“这真够不可思议的,”赫尔的话令我相当吃惊,“三百四十一个士兵凭空消失,英军就没有做些什么吗?”



“当然是跟土耳其军要求释放人质了咯。可是,土耳其那方坚持,战斗还没开始英军参战人员就集体消失了,根本没有战斗哪里来的俘虏,至于事件真相就没人知道了。”



“那片让英国士兵集体消失的云层,难道真的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云层而已吗?难道就没有可能是什么毒气瓦斯之类的生化武器吗?德国人就用过像白烟一样的毒气瓦斯,哪瓦斯看起来就像是白色的云,能在平地上迅速扩散。”



“能够把整个大队的人一个不剩地全部毒死的瓦斯,俺可没听说过。能够麻痹神经让人虚弱无力的瓦斯或者腐烂药剂什么的,俺倒是听说过,可这些东西也做不到让人马上死亡呀。”



“啊,”我点头表示赞同,“我也听说加利波利半岛是个激战区,凡尔登亦然。不知何故,总觉得那些生死交错的地方,也许真的存在着一些不知为何物的神秘力量,或者说,是一些强大的幻觉作用吧。至今为止,我遇到过不少人,都自称看过死了的敌军又站起来冲向自己疯狂砍杀。这些人多半是产生了幻觉,对他们来说,死人复活不再是超越常识的事。炮弹恐惧症同样的道理,患者对炮弹会击中自己这一点深信不疑。”



“也就是说,少尉,你所见证的尸体消失,也是你的错觉咯?”



“这只是一个答案,尸体消失这个事件,其实只有我一个见证人,当然,你也对我说起过看见了四具战友的尸体,这是事实。可是我掌握的情报实在过于片面,无法推理出真相,我所见证的那一幕跟尸体消失还算不上是同一问题。虽然,如果我说,我看见尸体消失了,而别人说这只是我的错觉,恐怕我也没什么反驳余地呢。”



说完这番饶舌的分析,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一定是威士忌的作用,让我变得这么能侃。我把酒杯放到了一边,决定暂时不喝了。



“呵——也就是说,存在着有人在四具尸体上系上重物让他们沉到了水底的可能性?”



“当然存在,我也这样考虑过,可是沉没这些尸体到底为了什么呢?不管这么做的人是谁。沉没尸体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即便对佐夫洛来说也是如此,他根本没有必要对我献演“尸体消失”的戏码。况且,当时他已经离开了事发现场,此后也在没有现身。如果说这是个魔术表演,也表演的有些可笑了,别的先不说,表演者根本无法保证我会爬上地面,然后再次向下查看地下壕,因为我会再次查看地下壕这是无法预测的偶然——或许有人能通过分析我的心理预测到我部分的行动轨迹,但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就算我再也不看那个池子一眼也是合情合理得,在那样发展轨迹暧昧不清的状况下,有必要大费周章地表演这么一出尸体消失的“魔术”吗?我之所以相信这不是人为诡计作用下的结果,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尸体不是自然沉没的,是人为沉没的又不和清理,那不是走投无路了吗?”



“要是能找到谜题的答案,我也就不会一直这么困惑了,”我苦笑了一下,“我把其他几个曾经想过的可能性也说出来吧。比如说,我从战壕里查看的那个地下壕跟我爬上地面以后查看的那个地下壕,并不是同一个,也就是说,在那段战壕里存在着两个被攻城炮开了顶的地下壕,而旁边的那个通信壕也是完好无损的。通信壕里虽然也差不多浸满水了,但顶还是好好地,从地面上是看不到那个壕的内部的。”



“还有别的假设吗?”



“下面这个假设就更加不靠谱了,呵呵,那就是,在我第一次查看过那个地下壕以后,又一枚炮弹落在了和之前相同的地方也就是说,哪第二枚炮弹把尸体炸了个粉碎。可是当时,我根本就没有看到有任何炮弹落下,地下壕的水面也始终是平稳的。这种状况发生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你小子还真是,尽想些稀奇古怪的事呢。”



赫尔略带揶揄地说道。看得出来,他已经稍有些困了。



“我们俩今晚是不是聊得有些过头了?”



“啊。不过,聊过头又不是坏事。俺老爹总这么跟俺说呢。”



“那我们为你的父亲干杯。”



“不错的提议——干杯!俺爹在俺很小的时候,在巴尔干半岛上叫一辆补给车扎死了,作为一个军人。”



我默默地举起了酒杯。



喝了仰起头,把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把地图夹进了手中一本红色封皮的书里。他走出了这个房间,到另一个寝室休息去了。我也离开了这个房间,回到了有玛莉在的地方。玛莉还和我走的时候一样甜甜地睡着了,就像一个天使。我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玛莉轻轻地转了一下身子,没有睁开眼睛。



佐夫洛的目标,是玛莉。这慕容置疑。恐怕他就是为了追踪我们的消息,故意混入军队,伪装参战来到前线的。或者,他只是单纯地追寻着短剑,因为我们总是出现在短剑的身边,他在追寻短剑的过程中发现了我们。于是他不惜杀死同伴制造了作为自己替身的尸体,然后从军队里逃了出来。因为他知道,比起偷偷逃跑,这样的做法要安全得多。佐夫洛一定会再出现。而我必须将他杀死——只要他仍然是那个毁灭玛莉的存在。



9



当我再次醒来,眼前仍是黑夜。黑夜竟如此漫长,仿佛整个世界已被黑夜笼罩,它漫长的可怕。幸而玛莉还在我的身边,好好地在我身边。听着她微弱的鼻息声,我渐渐安下心来。世界还没有失控。



感到头痛,是酒精的作用吧。我下了床,拿着玻璃杯走出了房间,走过月光照耀下的走廊,下了楼。喧嚣散去后的起居室里,宛如嘈杂的余韵一般,餐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用剩的餐具,厨房里放着水壶,我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忽然,从我眼角的余光里,一个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我反应过来时,一把匕首已然抵住了我的脖子。冰冷的触感进了我的血液。我没有回头,而是迅速抑制了肌肉的抽动并调整了呼吸。



“呀啊。”



“我可一点都不期待这场见面呢,”我保持着不动的姿势说道,“你到的还真得出乎意料地早啊。”



“玛莉在哪里?”



“某个地方。”



“哼!这还用你说!不过,我真正想知道得并不是这个,听好了,别再来找我的麻烦,知道吗?”



“我正想这么说呢。”



一瞬间,我带着受伤的觉悟抓起佐夫洛的手,扭转了脖子。可惜我视线不佳,抓得并不紧,被他把手抽了回去。他迅速地跳开了。我从腰上的枪套里拨出了手枪。佐夫洛没有发现我佩着枪真是万幸,也许是我恰好没有开灯让他放松了警惕。我拉开了枪栓,把指尖轻轻放到扳机上,枪口对准了佐夫洛的方向。瞄准镜中的准星是黑暗中泛着锐利的寒光。



“潜伏在法国军队宿舍里的德国兵和制伏了德国兵的法国军队少尉。这就是你我之间的状况描述。我掌握着处决你的绝对权力。”



“想杀就杀好了。反正我就算死了,也可以轮回转世,重头来过。”



“说不定这就是最后的轮回了。”



“结束?嘿,那是永远不可能的——这个你本人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



“随便你怎么说。”



我注意到了佐夫洛手里握着的匕首。不,那根本不是什么匕首,而是被咒诅的短剑!



“那把短剑。是你从地底下挖出来的?”



“什么意思?”佐夫洛扭着脖子说道:“啊,原来如此。你还会把剑埋进地里以求平安啊。哼哼,可惜啊,真是可惜。你现在看到的可不是那把你埋起来的短剑。这是第‘Ⅵ’把短剑。”



“只要再埋起来就行了。”



“你逃不过短剑的追逐。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逃,”我摊了摊手掌,“好了,现在没有什么要说得了吧——哪我们差不多可以给一切画上句号了。”



“你小子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呢。不,应该说你还什么都没想起来。”



“你指什么?”



“正好相反,形势对我更有利。”



佐夫洛忽然猛地一挥臂,把短剑抛向了我。短剑没有命中目标,而是牢牢扎进了我身后的墙壁。我迅速地俯下了身子,毫发无损。然而,趁着我枪口偏转的瞬间,佐夫洛逃走了。



他是撞破了窗户,飞身出去的。玻璃窗的碎片飞舞在空中,沐浴着月光,闪闪烁烁,就像无数双狡黠的眼睛。待我再次拿稳手枪,枪口对准的已是一片黑暗,佐夫洛早已不见踪影。



我没有追出去。转过身,拔下刺在墙上的短剑。短剑比看上去更重,像一块溶在我掌中的黑铁,泛着钝光。



我凝视着短剑,一时竟有些恍惚,没注意到周围的声音。忽然,几个士兵忽然突入了起居室,他们握着枪,围着我站成了一圈。



“少尉?”



洛洛也在这群士兵里。他负责外泄的镜框,窥探着我的脸。



“啊,洛洛,你找到眼睛了?”



“是啊。既然是漂到了我找的相反方向去了——这个先不说,少尉,我们刚才听到了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所以冲了过来。发生什么了?”



“嗯,从外面飞进来一把短剑。”



我并不打算让大家知道过于复杂的真相,所以编了个谎,向他们展示了短剑。尽管他们满怀好奇地看了很久,却注定研究不出这意味着什么。



“奇了怪了,外头明明有哨所和巡夜的。我们是不是再出去查看一下比较好?”



“说的是,拜托你们了。我在这里会会那个家伙。”



我心里清楚,就算洛洛他们出去查看一番也是无济于事,但我已经不可能一个人回寝室去休息了,所以就在起居室的椅子上



坐了下来。等待,聊胜于无,他们紧绷着脸走出了起居室。为了稍微松一松他们紧张的神经,我说了几句激励的话,他们虽然都点着头表情却没有一丝软化。说到底,他们毕竟是优秀的经过严格训练,在残酷的战争中幸存至今的士兵啊。



我把短剑放到了桌上。如果现在玛莉从楼上走下来,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但玛莉并没有起来,在她醒来以前,也许我应该把这短剑也彻底埋葬。



我静静地坐着,想起了佐夫洛曾说过的话,那些意味深长的谜题或者圈套。他似乎知道一些我不了解的事实,他是因为知道了什么秘密,才会做出那样崩毁绝伦的事的吧。一个足以让他的世界观分崩离析的秘密——



我用手肘支着桌面,一面戒备着周围的动静,一面打起了盹。没多久,我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骚动,于是抬起头,洛洛从玄关走了进来。



“少尉,我们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



说着,洛洛把一个长着一张中性面孔、辨不出是男是女的孩子带到了我的面前。轻飘飘薄纱质感的白色衣衫下,配着一条编制得煞费苦心的裙子;脚上套着黑色靴子,头上别着白色羽毛;虽然看得出他不是什么德国兵间谍,却也不像是周围的村民;果然说是哪里的贵族家的小孩,又觉得那副特能折腾的派头实在更高贵沾不上边。



“坐下吧,”我做了个手势,“这样的晚上,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做什么你们管得着么?哎哟哟,我的手腕很痛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那个笨蛋士兵一直抓着。我说少尉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呀。要问话就先把我放开。”



“你,可以放手了。”



洛洛他们几个遵命地退后了一步。我告诉他们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了,吩咐他们去休息。于是他们老老实实地上了楼。



“这样总可以了吧?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士兵,你也别把他们想得太坏。好了,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snowy。”



“sonwy?”



不知何故,我竟对这名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我却不由自主地意识到这名字跟某些关键的事实息息相关。也许,在某个别处的时空,我在就与snowy有过相遇——那就是遥远的过去,远到轮回转世的起源之时。我没能保存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记忆,或者说,被我遗忘的记忆或许更多一些。我想,我只是曾经认识snowy,而眼下则忘却了吧。



“有意思的名字。你从哪里来的?”



“从很远的地方。”



“大半夜的在我营地里晃悠,你打算做什么?”



“做了一个侦探的事。”



“侦探?”



“嗯,我现在正考博着战壕里失去的尸体的谜题,我有太多的事要完成。所以才这样寻找着。所以才这样无序一路走来——这个世界是有自净能力的,所以即便平衡遭到破坏,业能否恢复原来的秩序。当前提示,通常情况下无序必须比帖还坚强比起必须比秩序更多。因此因为像我这样的侦探对这世界来说就成为了必须。秩序啊、整合性呀,像这样中规中矩的东西对我来说越少越好。像我这样的侦探,必须是一个行使破坏的存在。管理无序,也就是为了破坏秩序。”



“你说的这些,我不太理解。”



“就算你现在理解不了,我想到时候自然而然就能理解了。不管少尉先生你求解也好,不求甚解也好。”



snowy别有深意地微笑着说道。我却一脸倦怠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明白了。无序,是吧?那么,管理着无序的侦探先生又为了什么来到了这里呢?而且是在半夜里。”



“什么嘛,你这不是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吗?我明明都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总结来说就是,接下来我要充分地搅乱局面咯。现在的局面,还远远称不上混乱。所以我要把所有的点都搅合起来,然后一个一个破坏它们。”



“喜欢破坏的,除了军队就是小孩,”我揉了揉肩,“你是要掀起战争吗,snowy?”



“对少尉先生而言,兴许就是战争。但对我而言,只是单纯的点。只可能是点,而不是点以外的任何事物。”



“为何对我而言就是战争呢?”



“因战争一词足够悲凉。是个跟少尉先生很般配的名词。”



“真是不吉利的答案。话说回来,你怎么会知道尸体从战壕里消失的事?”



“因为我是侦探。”



“原来如此。”



我们对视着浅浅地笑了。



“尸体从地下壕里消失这种事,根本不是什么迷。”snowy说着挺了挺胸膛,“会对这种愚蠢的现象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类,对我来说才是个谜呢。”



“真了不起的自信啊。”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相信过snowy所说的任何一句话。我甚至开始觉得,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可怜的重度精神病患儿。



“六把缠绕着诅咒的短剑,六把联结这世界的钥匙。”snowy拿起桌上的短剑,“转世,轮回……少尉先生,你相信轮回转世,是吗?”



“——你——知道?”



我被snowy的话震惊了,激动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snowy的脸上马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我连忙松开了手,一面不停地道歉。有必要彻底改变对snowy的态度!



于是snowy板着脸,一本正经的继续说道:



“在少尉先生你们的世界里,秩序是靠短剑来维系的。是短剑约束了世界,赐予了秩序,它们的意义超乎少尉先生你的想象。然而,这样的维系也该到头了。短剑就像是夹在书里的书签。只要把书签抽走,这个世界就将回归到没有主题的无序状态。”



“短剑是对我们施下诅咒的一切不幸的元凶。但我并不记得曾被它们赐予过秩序。”



“你们注定要不断地轮回转世,这正是短剑赐予的秩序。它在你们的每一个相聚里,没有分毫偏差地被重复着。少尉先生,短剑就像是将你们各自孤立的存在结成了命运的订。”



“如果失去了短剑,我们会变成怎样?”



“会被完完全全的混沌所吞没。有人说,世界不过是一个点。不幸的是,真相却是如此。这个真相相当重要。”



“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得救?”



“得救?自己想想做些什么自救吧。”



snowy这么说着,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消失在了门的另一头,他确实是消失了,只留下我,木然地看着吱呀作响的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