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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2)



一九八九年



图书馆日本



1



君代死了。



就在雾冷面前——



2



雾冷从员工专用出入口进了图书馆,一面对搓着双手为僵冷的手指取暖。他呼出了空气里凝结成了白色的水雾,图书馆里比想象中寒冷得多。应该还没有人打开暖气吧,他想着,站在一块垫子上抖了抖身上的雪,再把伞架上一放,就向着事务室方向走去。他习惯性地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穿过了日光灯忽闪忽灭着的静悄悄的员工通道,然后打开了事务室的门。事务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事务用的电脑在紧紧地运行着,风扇呼呼作响。雾冷看了看电脑屏幕,还停在初始界面。



雾冷打开一个上了锁的箱子,一面歪着头在箱子里找寻着图书室和阅览室钥匙的钥匙串。那串钥匙已经不在了。看来歌未歌已经先到了,现在肯定正拿着钥匙在图书馆里晃悠呢。除了他和歌未歌,图书馆的其他工作人员都是下午才开始上班,馆长也去出差了。所以只有歌未歌才会做这些——打开了员工专用出入口、开上了走廊灯,还丢下了刚启动的电脑的。应该只有她了。



雾冷配制了自己和歌未歌两人份的咖啡,然后接通了咖啡机的电源。在咖啡煮好以前,他决定坐在桌边等上一会。



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枚小小的琉璃石坠子。待会儿要把这个作为礼物送给君代。雾冷想着,把坠子放进了衣服口袋。



咖啡煮好了,而歌未歌犹自未归。雾冷忽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他站起来,走出了事务室。图书馆里冷得像个冰窖,没有一丝活意。前台空无一人。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图书室的正门,拐进了走廊。他先查看了阅览室,空荡荡杳无一人,便转向图书室。不知何故,心脏竟开始跳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莫名的焦躁驱使他推了推图书室的侧门。门板像上了胶一样,纹丝不动。



透过门玻璃窥探图书室,看见的竟是一片根本无法想象的凄惨景象。雾冷下意识地松开了门把上的手,呆呆地定在了原地。几乎整个图书室的书都从架子上落了下来——价格不菲的学术书籍、图文儿童读物、大部头的辞典、编织着各色各样的故事的小说、各种研究类书籍,杂乱无章地散了一地。



那白色的书页上黏着的红色斑点,是血痕!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那片地面被书与血占据着,如一片混沌的海洋。雾冷把脸贴在玻璃上,努力地观察着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图书室。散落一地的书海里,有那么一部分是循着某种规则排列着的。有的书肚子朝下摊在地上,有的书则仅仅翻开了几页,垂直地竖在地板上。那些竖着的书多半是一些外壳厚实的硬皮书。然而,雾冷关注的焦点已经不再是书了——书的海洋里倒着一名女子。那是君代!透过半个被清空了的书架,雾冷看见了书海的中心力横躺着的君代。然而仅凭这样在门外窥探,他还不能确定她是生是死。



图书室的门紧缩着。没有时间去找歌未歌拿钥匙串了。雾冷开始用鞋底踹门。门板剧烈地震荡着,粗犷的声音回荡在“最尽头的图书馆里”,听起来竟有些凄凉。急迫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雾冷回头了头。是树徒。树徒气喘吁吁地跑着,来到了雾冷的面前。现在应该还没到开馆时间吧,树徒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雾冷把这个疑问放到了心底,总之,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



树徒面无表情地问道。



“君代倒在里面了,”雾冷依然不停地踹着门,“帮我一起把这门踹开!”



终于,雾冷与树徒把门踹开了。门板是木制的,不厚,所以并不怎么结实,两个人使劲踢了几下就往内侧倒了下去。雾冷踩到了门板上。



“你去叫救护车,还有报警!”



雾冷回过头向树徒发出了指示。树徒点了点头,就向着大厅的方向去了。确定树徒已经离开以后,雾冷向着图书室深处走去。图书室里一片死寂,只听得见像是书本接连翻到的“啪嗒、啪嗒”声。他把散乱堆积在入口周围的书踢到了两边。如果不清出一条通道来,在这个地方行走基本是举步维艰。



雾冷抬起头,看向君代的方向。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君代的胸口,不知何时,竟被插上了一把短剑!就在刚才,还根本什么都没有的!可现在,短剑已经略微倾斜地刺进了君代的左胸。雾冷警觉地环视着四周——那个刺杀君代的人应该还在这里!可是,两扇窗子都还上着锁,图书室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正对门的窗口,挂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一颗人的头颅!一颗刚切下来的头颅!眼前这片极端异常的恐怖景象让雾冷感到一阵晕眩。他定了定神,决定先查看君代的情况。于是不顾一切地踩着书堆,跋涉到了君代身边。



君代无力地仰面横躺在地上,耷拉的四肢呈放射状摊开着。胸口早已被鲜血染红,让在痛苦地抽搐。



君代还活着。白色的、频率错乱的微弱气息,从她嘴里急促地向外冒着。



“君代。”



雾冷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装作并不在意地轻唤着君代的名字,像是唤醒他沉睡的公主。君代对雾冷的声音做出了反应,微微地睁开了眼睑,用湿润的眸子望着雾冷。



“没事的,这种程度的伤没什么的。你会得救的。”



“——不,我会死掉。”



君代惨然地笑着说道。雾冷用手帕按住她的胸口。他明白,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了。鲜血仍然一波一波地从伤口溢出,很快,他的手也被染成了红色。



“很早以前就有了死的觉悟。但——不是像现在这样。”



“你什么都别说了。”



“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只是想死得更美丽一些。啊——我答应了雾冷先生,要为你做便当呢——”



君代的眼泪滑落下来。泪水滑向了她的鬓角,然后顺着她小小的耳朵,滴在了地上。



“君代”



“我好害怕——”



“你不要担心。会没事的!”



雾冷握住了君代的手。



“我好害怕——我会去到什么地方呢——雾冷先生,救救我。”



君代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回握雾冷。那紧握的力量,就像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的君代最后的意志。可是,雾冷什么也说不出来。



“凶手……是树徒……”



君代最后的话。



“我说……”



君代再也没有回答。雾冷蜷缩起身子,抱起君代,把她的头靠在了胸口。衬衫被君代的泪水濡湿了。她现在什么也不会说了。雾冷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为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君代死了。就在雾冷面前——



雾冷放开了君代,让他死去的公主重新躺在地上,这才走到了悬挂头颅的窗畔。那是歌未歌的头。歌未歌一如既往地睁着她那恍恍惚惚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被割掉脑袋的人不止一个。雾冷发现图书馆的深处还挂着另一颗头颅。走近一看,确实大学生美希。两颗头颅兀自滴血不休,一滴滴落到地上。



再次观察四周,雾冷忽然意识到散落在地的书似乎是呈某个几何图形地排列着。七芒星的图案!君代正是在稍稍偏离七芒星中心的位置上被刺中了胸口的。



短剑的诅咒——这可恶的词句带着一丝寒意,浮上了雾冷心头。



ͼ



雾冷转身抱起君代,走出了图书室。他穿过前台,来到大厅,把君代轻轻放到沙发上,让她躺稳。然后他在君代的身边坐了下来。等树徒回来!大脑一片空白。无意识地看看手表的指针一圈圈地行走着。



树徒带着若无其事的面孔回到了大厅。他甚至没有一丝慌乱地、冷静地报告到:



“电话打不通。”



“也是啊。因为这里是世界的尽头嘛。”



雾冷猛地站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到树徒跟前,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树徒跌坐在地上,转过脸来,竟面无表情地看着雾冷。他的反应实在叫人怒火中烧。雾冷扑上去跟树徒扭作一团,一面用双手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无懈可击的绞杀,甚至像是要把树徒这个人的存在都从这世上抹去一般的,雾冷用尽了全力。树徒的脸渐渐变成了青紫色。



树徒不再抵抗了。雾冷终于完成了他的复仇。



他的仇人躺在地上,没了气息。



这是一场比想象中更痛快淋漓的复仇。雾冷满足地站了起来。他回到事务室,取出了那把藏在架子上的可有数字“I”的短剑,然后又返回了大厅。



必须彻底有个了结。



短剑刺进了树徒的胸口。剑刃似乎擦到了树徒的肋骨,却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阻力。血迅速地在他胸口扩散开来。



雾冷重重地吐了口气,返回君代身旁。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大厅的天花板,擦着脸上的汗。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流着泪,然而,他不知道他流泪的缘由。



“辛苦啦。”



忽然,大厅里响起了人声。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孩子。他微笑地看着雾冷,清秀的面孔分不清是男是女,头上的发箍装饰着白色羽毛,白衣下的裙子繁复地扭曲着。这名不速之客甚至是毫不忌讳地登上了这个肃杀的“舞台”。



“真是华丽的展开呢。不用奇怪,所有的情节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在说些什么?你是谁?图书馆不开放了。回家去。”



“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在哪里都无家可归。不过这种事就不用管了。怎么样?杀人的感觉如何?”



“我累了。”



“玛莉觉得开心了吗?”



“玛莉?”



“啊。也就是君代小姐。”



“君代不会开心的。她肯定开心不起来。可是,这与她会不会开心无关。这是我必须去实现的复仇。我不打算把自己杀人行为正当化。但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多么观点鲜明的杀人事件啊,作为悲剧的开幕倒还挺清淡呢。跟接下来要发生的真正的悲剧相比,这次杀人可以算得上是旋律单一、节奏明快了。”



“是吗?你在讲的那些没一句听得懂。麻烦你闭会儿嘴。我还有事要思考呢。”



“你要考虑什么?”



白衣少年向雾冷靠了过去。



“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不对不对,一定是些只有跟我才能说的话题。”



“我刚刚才杀了人,你不觉得我可怕吗?”



“你说什么可怕呢。说什么杀了人,就因为这个,根本没什么值得可怕的。好了,让我听听你在思考的事嘛。我呢,可喜欢听人说话了。”



“看看这一切就能知道了。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我在思考的问题。发生的事每一件都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刚才杀死的,这个叫树徒的男人,他究竟是谁?”



“树徒就是树徒喽。”



“那么这个男人之前说的轮回转世什么的,就都是谎话了?”



“并非事实。但是,也并非谎言。”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呢。你到底是谁?”



“我是个侦探。嗯,你可以叫我SNOWY。我是一个混沌的管理者,管理着这个世界的混沌。”SNOWY对着雾冷闭上了一只眼睛,“直到刚才,我还留在一九一六年的法国。当我觉得那里的一切差不多该要收场的时候,我就来到了这里,一九八九年的日本。说穿了不过是从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而已。”



SNOWY像个天使般地微笑着。



雾冷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出现在他面前的现象,一个个都那么离奇,光是试图去理解他们就已经耗费了他莫大的体力。君代死了。树徒也死了。忽然又冒出来这么一个自称侦探的怪胎。一个个分开看好像都是些单纯的事件,全部组合起来却复杂得要命,费解至极。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知道的话,让我请教你几个问题吧。君代在临死前曾对我说,凶手是树徒。可是,树徒是跟我一起踹开了门才进了图书室的。图书室的门是锁着的,两扇窗户也都是锁着的。树徒是怎么先把君代放到了七芒星里,然后又离开了图书室的呢?不止这些。还有,我在门外透过玻璃看到君代的时候,根本没有短剑之类的东西插在她的胸口,可是当我走进图书室以后,她的胸口却被插上了短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确认过,树徒没有跟我一起走进图书室,而是去了大厅的方向。他是怎么做到把短剑刺进君代胸口的?”



“只要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就能想明白了。难道你杀了人以后,连脑子都不会转了?”



SNOWY不留情面地说了这些话以后,头也不回地向着图书室方向走去。雾冷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追了上去,像是被SNOWY无言地下了“快跟上”的命令一样。其实他最不愿意的是把君代一个人留在冰冷的大厅里,就算君代再也不会逞强地说“一点也不寂寞”了。



雾冷想从正门进入图书室,却发现仍然上着锁。图书室有两个入口。结果雾冷还是绕到了阅览室方向的走廊上,从被他踹开的那个入口进了图书室。这里的地面是一片书与血的海洋。书架的对面,SNOWY静静地站着。



“这个窗子的锁,是那种很普遍的推拉式门窗锁。如果把这个半月形的锁环掰到上面,它就会被锁扣固定住,两边的玻璃也就都被固定了。就是这样的构造啦。两扇窗确实是都被上了锁了。”



离SNOWY比较近的这扇窗子边上,还挂着歌未歌的头。歌未歌依然用她那恍惚的眼神仰望着天花板。她的发髻上系着一条绳子,绳子挂在窗帘的轨道上。她头颅的正下方,散乱着地图册大小的大开书籍,早已被鲜血浸透。



“真是让人心酸至极的演出!”SNOWY挪着步子避开了血淋淋的地方,然后抱着手臂说道,“可是再怎么不同寻常的演出,终究只是诡计的伪装罢了。”



雾冷没理会SNOWY的自言自语,只是自顾自观察着地上的书,大部分的书都是无序地散乱落在地上,唯独那些排列出七芒星轮廓的书,整齐地重叠着描出了一道道直线。而且,根据构成七芒星的线条位置不同,这些书重叠着翻倒的方向似亦有所不同。



“树徒为何要做一个七芒星呢?”



“因为那是短剑的标志。”



“难道七芒星凭空就能召唤来短剑吗?简直是无稽之谈!那把短剑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雾冷抬起头,看看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



“你看对面那位脑袋女士如何?”



SNOWY面对着美希的头颅,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美希的脸上早已经没了往日活泼的光彩,只是一脸阴沉地看着地面。跟歌未歌一样,她的头发上也被系上了绳子,绳子挂在天花板上的活在报警器线圈上。从她颈部断面处滴落的血液已经把下方的书本浸透,红黑色的书页僵硬地扭曲着。这些书也跟歌未歌那里的一样,尽是些地图册之类的大开本。正下方的那本《彩色国家地图册》吸满了血,从里到外都成了一个颜色。



“让美希和歌未歌变成这个样子的也是树徒吗?为何要把她们杀死,还要把她们的头挂起来呢?”



“这也正常吧。自己的罪行被早早到馆的她们目击了,于是就杀人灭口了。歌未歌小姐和美希小姐今天早上很可能是一起从后门进来的。”



“多半是这样。事务室的电灯是开着的。那君代呢?”



“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被监禁着。”



“可是我明明已经巡视过整个图书馆了呀。”



“你巡视漏了。”



雾冷闭上了眼睛,狠狠地咬着牙,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着。如果昨天晚上,他跟仔细地巡视这里的话,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啊,在这里!”



SNOWY忽然猫下了身子,拨弄着地上散乱的书堆,然后从书堆里拎出一串钥匙来。图书馆里所有的钥匙都被串在这个钥匙串上,因为没有一个钥匙是特殊构造的,所以至今为止都没有配过备用钥匙。



SNOWY一脸得意地晃着手里的钥匙串,向雾冷展示着自己的发现,金属制的钥匙“咔嚓咔嚓”地吱呀着。



“在一个被封锁了的密室里,君代小姐被杀害了。书本排列的七芒星。两颗悬挂着的头颅。成为凶器的短剑,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突然凭空出现,刺进了君代小姐的胸口。当然,图书室里除了你们,一个人也没有。”



“难道说,树徒不是凶手?”



雾冷不自觉地说出了连自己都不曾想过的假设。可是,从现状来看,似乎不得不这么想。破门而入以后,树徒再从前台附近的正门进入图书室的可能性并不存在。那串钥匙根本是一直都留在图书室里。



“君代小姐告诉你凶手是树徒,不是吗?”



“可是,树徒是怎么样杀死君代的呢?”



“这个简单,非常简单。只不过,你肯定不希望看到事情的真相。我明白——但我是一个侦探。必须无情地摧毁。摧毁你,摧毁这个世界,我背负着必须这样去做的使命。从现在开始,我也许会解开这个事件中纠葛迷离的线索。然而,这就等于是对你扣动了扳机。等待着你的,可是致命的打击噢。”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不会有更坏的事发生了。反正我早已被摧毁了。”



“明白啦,”SNOWY一如既往地微笑地看着雾冷,“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件事要请你做。”



“什么事?”



“你啊,有什么事忘了做了吧?”



雾冷斜着头,回望着SNOWY。可是,有什么是他忘了做的呢?



“把你的宝石交给君代小姐”



“啊。”雾冷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琉璃石的坠子,“为何你会知道这个?”



SNOWY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



3



雾冷温柔地为君代戴上了那枚深蓝色的坠子。有一个古老的说法,传说佩戴上琉璃石就可以辟邪驱灾。只可惜,对君代来说,所有的灾难都已经过去了。一切为时已晚。雾冷抚摸着君代的面颊。她的脸就像宝石一样冰冷,缺乏生命的质感。只愿君代在下一次人生中不再遭遇这样的不幸——雾冷虔诚地祈祷着。



完成保佑仪式以后,雾冷向君代做了告别,回到了图书馆。SNOWY正轻轻地靠在书架上,等待着他的到来。



“好了,现在你先观察一下这个叫歌未歌的奇怪名字的女人的头,能想到什么?”SNOWY一面慢慢地走向窗边,一面望着歌未歌的头部说到,“她的头部以下的身体部分,被丢在了厕所的地板上。简直像是被丢垃圾一样地丢弃了。也许对凶手来说,这个部分就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垃圾也说不定呢。”



“歌未歌她们确实是因为看到了树徒才被他杀死的吗?”



“呵呵,别着急嘛。”SNOWY指着歌未歌头上吊着的绳子,“你看,生子的两头都系在头发上,是吧?”



那像鱼线一样透明的细绳,穿过窗子上方的窗帘轨,两端下垂这,系着歌未歌的发髻,让那颗头颅看起来就像是悬浮在空气中。SNOWY忽然伸出手去拎起了那颗头颅。绷紧的绳子失去了牵引力,于是穿过轨道的那个部分变得弯曲呈扣状地垂了下来。



“把那个扣拉下来。”



SNOWY向着斜上方那个绳扣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把扣挂到锁环上去。啊啊,急死我了,交给我吧。”



SNOWY踮起脚尖,拉过那个绳扣,把它挂在了窗锁上连结锁环的扳手处。于是绳子不但挂住了锁环,还绕过了上方的窗帘轨,使得被系住的头颅与地面形成了比之前明显得多的落差。而SNOWY的手仍然承受着头颅的分量。



“在锁打开的状态下,也就是在那个半月形锁环指向地面的时候,把绳扣套在锁环上。因为绳子穿过了上方的两道窗帘轨,一旦歌未歌小姐的头部在重力作用下向下拉动绳子,就能为绳扣生产出向上掰转锁环的动力,锁环就被拉进了锁扣。只要设计一个这样的机关,窗子就能被轻松上锁了。”



“到底是怎样做的?”



“你还不明白啊。”



SNOWY无奈地松开了提着歌未歌头颅的手。于是,就像它说明的那样,之前被他掰下来套上了绳扣的锁环被拉拽着翻进了锁扣,而绳子则顺顺利利地脱离锁环直接挂在了窗帘轨上,歌未歌的头颅也重新回到了雾冷第一次看见他时的位置。



“就像我刚才提着它的时候一样,把这颗头颅事先放在一个更高一些的位置,让绳子保持紧绷的状态。然后,设法让头颅失去平衡掉向地面。这样一来,绳子就获得了动力,拉上了锁。这是一个简单的物理问题。只不过道具是人的头颅罢了。歌未歌小姐或许只是为了这个诡计的需要才被杀害的。为了凶手制造密室的计划,被无情地杀死,只剩下了一颗头颅。”



“你说什么?仅仅因为这个就要被杀死?为了锁上窗子,在绳子上能系的重物要多少有多少啊。大费周章地把歌未歌杀死,在割下她的头,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不,恰恰因为使用了人头,使这个诡计得到了升华。因为谁也不会想到,人头竟然是被作为一个道具,而且是用来锁住窗子的道具。比起挂上别的重物,悬挂人头几乎可以完美地把调查的注意力从绳索的诡计上引开吧。”



雾冷点了点头。



“但是,如果歌未歌今天不来这里呢?或者到得晚了呢?”



“我想他会退而求其次,用书之类的东西代替吧。为了更好地伪装他的诡计,恐怕会尽量使用那些写有诅咒短剑的相关记载的书,或者记录了无头骑士的传说的书吧。”



雾冷开始佩服起眼前这个“孩子”来。无论绳索下系着的是人头还是书本,他都不可能想到那不过是锁窗诡计所用的道具。



“那美希的头是做什么用的?”



“把美希小姐的头也那样吊起来的理由嘛,过会儿再跟你讲。”



“好吧——用人头来锁上窗子的机关我已经理解了。可是,就算制作了这样一个锁窗装置,一旦到了窗外,合上了玻璃,也就无法触发这个机关了吧?就算假设他把歌未歌的头搁在了窗帘轨上,他出去以后要怎么让她的头掉下去呢?”



“使用一个定时装置就可以了。”



“哪里有这种装置?”



“不是都好好的在这个图书室里留着吗?”



雾冷开始一丝不苟地环视整个图书室——看到的尽是空洞的书架和散落一地、血迹斑斑的书本。哪里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定时装置”的东西?任凭他在怎么观察入微,落尽眼里的还是没完没了的书——浸满了血的书,纸张四处散落的书,规规矩矩地排成了线的书。



“是书吗?七芒星上的书?”



“开始有点想法了吗?”



“我始终觉得那些排成了七芒星的书有什么问题。好像它们是会流动的。看起了就像是一道一道的波浪,而且每条线的走势都不同。当我看到这些波浪的时候,我想,也许这才是七芒星被描画的真正理由。”



“嗯。七芒星为何被描画在这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比起听我讲解,还是我们一起实践一下吧。”



SNOWY从身边拾起一本书,把它翻开,保持着半开状的竖在地上。从上往下看,书本呈内角极小的“人”字形。他用手拍打开着不服帖的书页,以便让书平稳地保持竖立的姿态。然后他又拾起一本书,像刚才那样翻开,贴着第一本书竖在了地上。第二本书与第一本之间有一道不大的间隔,一本书的封底正对着另一本书的封面。



SNOWY抬起头,对雾冷说了句过来帮忙,于是雾冷也是拾起身边的书,像SNOWY做的那样,把书竖在了已经放好的两本书边。



“如果书的封皮很硬,或者书本身比较厚重的话可以很轻易地竖在地上,就算是普通的书,像这样稍稍打开以后,竖起来也是很容易的。”



两人照这个样子排列了差不多五册书以后,SNOWY示意停止准备。



“树徒原本是要把这些书都竖着排出七芒星的形状?”



“正是。不过,如果把所有的书都竖着排列就太花时间了。他只是把必要部分的书竖着排列而已。至于这些竖起来的书要做什么用呢——当然是用来推倒喽。”



SNOWY说着,对着那几本垂直竖立的书,用食指在书皮上轻轻压了一下。于是,那本重心不稳的书缓缓倒倒了下去,靠上了它边上的另一本书,而边上那本书也因此失去平衡,靠向了下一本书。就这样,排在一起的书一本一本按照顺序倒向地面,呈现出一条波浪形的书链。最后一本书倒地瞬间,SNOWY滿足地吹起了口哨。



“这叫做多米诺骨牌效应。只不过顺序倒下的是书而不是骨牌。真是个发明啊。一个嘲弄世界的发明。把原本拿来阅读的书像这样树立来又随心所欲推翻,简直像是他的玩具积木。”SNOWY双手叉腰,兴致勃勃的发表着评论,“好了,让我们用这套‘多米诺装置’歌末歌小姐头,来把窗锁上吧。”



SNOWY捧起散落在窗台下的大开本地图册,像刚才那样把他们竖在地上排成了一列。这次的书尺寸大了很多,看起来倒真能让人联想到机关装置什么的了。歌未歌的头被搁在了竖直的图册上部的夹角处。大大的图册上孤零零地搁着一颗人头,这番景象与其说恐怖,倒不如说是滑稽。头颅获得了较高的支点,细绳便不再紧绷了,弯曲的绳扣越过第二道窗帘轨探出头来。SNOWY踮起脚尖捏住绳扣,把它拉下来套到了半月形锁环的扳手上。



“完成了,”他说,“在这册书倒下的同时,人头也会落下,锁环就会被拉进锁扣里了。”



SNOWY开始实践自己所说的步骤。他用指尖推到了地图册。于是歌未歌的头从书上跌了下来,细绳被绷紧了,拉扯着绳扣,掰转了锁环。



“刚才你的假设是,头是被搁在窗帘轨上的。很可惜,打错了。书是被放在这些大开本的图册上。用来搁头的书册正好位于七芒星的一个顶点,而这个顶点正是多米诺装置的终点。你能想象这是怎样一个设计吗?这条多米诺装置的起点,是该顶点附近的另一顶点,排列好的书从那个起点开始逐本倒下,直到最后推翻了那本搁着头的书。也就是说,树徒只要启动多米诺装置的起点,再利用书列运动从起点到终点的时差,爬到窗外就行了。所以,他先是推到了附近那个顶点的第一册书,然后优哉游哉地爬了出去,等待着窗子被这个装置上锁。要是失败了,他大不了再回到图书室,重来一次就好了。”



“多米诺装置的中途有一个接近锐角的曲折呢。书列能顺“利走完吗?”



“嗯,这是一个问题。不过,看来他已经用心良苦地在那个地方排了两层书呢。或者说,正因为使用的是书,只要在翻开角度和放置的位置上下一番功夫,就可以让它们顺利地顺着锐角的曲度依次倒下了。”



雾冷仔细看了看那个折角附近的书堆,正像SNOWY说的那样,那里的书堆得格外密。



“外面的雪积得那么厚,难道就不会留下他的脚印吗?”



雾冷拉开窗子,眺望窗外。北国的寒风刺痛了他的面颊。他的眼前是一片雪白的天地。不论他望向多远的地方,所见的只是单调乏味、没有尽头的雪白。大雪依然铺天盖地。或许是因为降雪的缘故吧,脚印被遮盖了。



“难道说,就连会下雪这点也在他的计算之中?他是算准了一切,然后杀死歌未歌,还有君代的吗?”



“我想,他应该是做好了两全的准备吧。如果不下雪的话,他也许会把屋檐上的雪拨下来盖住脚印,或者把书丢到自己的脚印上什么的。”



SNOWY淡然地说着。



“那好,我来问你,一个有关动机的问题:树徒为何要煞费苦心地制造出这样一个密室?还把仍然活着的君代留在这里——”



“是要让你感到绝望,对吧?”



“让我绝望?”



“亲手杀死了君代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SNOWY冷笑般的仰起了头,看着雾冷的脸。



“你说什么呢?杀死君代得企会使我?”



“描画了七芒星、杀死了歌末歌小姐和美希小姐的人,是树徒。他很可能是用药物迷昏了君代,让她不醒人事地躺在了七芒星里。直到不明真相的你闯进图书室前的那一刻,她还一直是活着的。但在你到达她身边以前,短剑已经刺进了她的胸膛。制作了装置的人是树徒,但启动了装置的人,是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明白吗?在这个图书室里,除了那个用来上锁的多米诺装置,还有另一个相同原理的定时装置。那是一个专门为你准备的装置,用来让你把短剑刺进君代的胸口,。装置的起点,也就是另一个精心排放的书列的起始位置,正是你踹开了的那扇门——那扇门本身就是多米诺队列里的第一张牌!事实上,这个图书室的两扇门,都是装置的启动点。就在你破门而入的瞬间,多米诺书列开始了运动。也就是说,如果你们有破门而入,君代小姐就会安然无事。可惜的是,你的行动与他的算计完全吻合了。你启动了多米诺装置,所以短剑刺进了君代小姐的胸膛。”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雾冷几乎是呻吟着说道。



“只要你认真观察一下这些书倒下的走向就会明白了。从入口附近开始,书列转过了两个弧度,笔直地指向了君代小姐所在的位置,不是你吗?利用了多米诺装置的最后诡计,便是为了让短剑刺向君代小姐。要领与锁上窗锁时一样。你看,在君代小姐被刺中的附近,是不是散落着一些大开本的书,还有,堆的乱七八糟的厚辞典?”



SNOWY穿行在满地书堆中,一面说着一面用脚尖做着指示。果然,那里显眼地散落着大大的地图册和厚厚的国语辞典。就像刚才模拟装置时一样,SNOWY把地图册垂直地竖在了地上,在地图册上端,依然是夹角的位置,这次他水平的叠上了几本后辞典。然后,他用手指按压着地图册的封皮,测试着平衡性。



“要是叠得太过了,就会推不倒了。”



“你在做什么呢?”



“在辞典上再放上短剑。假设我的发箍就是那把短剑——”



说着,SNOWY在层叠的辞典上放上了自己的发箍。没有了发箍,他前额的头发纷纷滑落,瞬间勾勒出一副酷似女性的面孔来。



“为了让你无法透过玻璃看清装置的核心,短剑被刻意放置在了图书室的深处。另外,为了遮挡视线,有几个书架上也还剩着些少量的书。于是,以门为起点,多米诺装置开始了运行,最终推到了那叠承载着短剑的书册。这一次,落下的不再是人头,而是缠绕着诅咒的短剑了。短剑向着多米诺装置的行进方向,也就是君代小姐胸口的位置,笔直地落了下去。之所以要叠上这些辞典,无非是为了保证短剑与地面的高度差。如果没有足够的高度,是无法保证短剑剑刃向下落下的。”



SNOWY语毕,一把推倒了刚刚摆好的书堆。发箍瞬间掉到了地上,又弹了起来。他捡起发箍,重新戴到了头上。



“短剑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刺进君代胸口!”



“这些短剑似乎都挺锋利,我想这未必没可能。话说回来,君代小姐胸口的短剑,确实刺得不深。事实上,君代小姐并没有立刻死去,可见刺入的威力和状况都不太狠。”



“若短剑没有顺利落下或多米诺装置运行失败了呢?”



“我想,树徒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已经想好了最终手段。比如说,跟你们同归于尽。无论如何,他都会想尽办法让你启动那个刺杀装置,这点毋庸置疑。就算是间接的行动,他也会确保由你来杀死君代小姐。”



“胡扯什么!”



雾冷忽伸手欲抓住SNOWY的肩,却抓了个空。SNOWY把身子轻巧一闪,站到不远处用不痛不痒的表情看着雾冷。



“你想连我也一起杀死?”



“我没有杀死君代!没有!”



“不,是你杀死了她。执行了致命一击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之前你不是问我:树徒为何要制作这个密室?答案就是,他要排除你以外的其他人进入现场的可能,也就是说,让你在推理和想象的时候彻底排除凶手是其他人的可能。进一步说,就是为了让你避无可避地意识到‘凶手就是我自己’。这个密室,是一个把你变成了凶手的密室。如果君代小姐在临死前不曾留下指认凶手的遗言,一定会为谁是凶手而一直苦恼下去。为何打开入口前依然活着的君代小姐,会在打开入口后的短短几分钟内被刺身亡?这个图书室是个密室,谁也无法从这里离开凶案现场。而你,是留在凶案现场的唯一一个活人——想必你一定会对事件的过程进行推理。但最终,由于这是一个密室,你无法将罪责归于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你不得不承认你就是那个凶手。或者,你会敏锐地注意到,那扇被踹开的门,正是致命的多米诺装置起点,而歌未歌小姐的头颅则是用来锁上窗子的。即便如此,你也会哀叹。若当初未曾破门而入,该有多好!顺便告诉你,美希小姐的头,其实是被吊在了那个多米诺装置的另一个起点上。万一你今天没有按时来上班,从美希小姐颈部滴落的血液就会把下方的书本染透,吸取了血的重量的书本,会因失去平衡而自动倾倒,如此便能从另一个方向发动短剑所在的多米诺装置。算是一个保险措施吧。”



“那,没有用到的多米诺装置里,没倒下的书要如何处理?”



“这些书都是确保了可以从两个方向倒地而排列起来的。也就是说,一点你破门而入,启动了装置,只要是多米诺队列中连续的部分,就不可能不倒下。从另一个入口出发的队列,还有从美希小姐的头部出发的队列,都是如此。只要你推动了第一颗棋子,所有的书都会依次倒下。本来,在进入这里以前就注意到多米诺装置的话,那就可以挽回君代小姐的生命了呢。可是一见到君代小姐倒地的身影,你就沉不住气了。”



“若我在多米诺装置到达前,就赶到了君代的的身边呢?”



“不可能,你的速度不可能赶得上多米诺装置。树徒在入口附近堆放了大量的书本,事实上起到了阻止你快速逼近核心的路障作用。你不得不清楚这些路障,才能赶到君代小姐的身边。就算你拼命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解除了障碍,当你赶到时多米诺装置也不慌不忙地推落了短剑了。”



雾冷的表情开始渐渐变得复杂。他似乎已经无法理解SNOWY的解说了,话语声虽然传进了他的耳朵,句意却没有进入他的大脑。那一个一个轻描淡写的单词,是如何重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的,他已经无法理解。裂痕,从雾冷那层层防线的核心部分无可救药地伸张出来。



“有那么失望吗?喂,真相会让你这样灰心丧气吗?你因该没有像君代小姐喜欢你那样喜欢她吧?你没有觉得,她只是一位身患不治之症的可怜的女孩吗?过不了多久,她一样会死在医院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就算是这样,你还要这样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吗?我真想不通你是什么心情。你杀死树徒有什么意义呢?你有资格杀死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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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我爱君代——可是,对我来说,君代到底算什么呢?”



“君代小姐在临死前不是对你说了吗?她说了,‘凶手就是树徒’。这最后的话,不正是她对你的情意的证明吗?如果没有她的这句话,你就会首先陷入自己才是凶手的思维定势中,承受折磨直到自我崩溃吧。但你却幸运地凭借君代小姐的临终遗言逃脱了罪恶感,锁定了树徒这个凶手。于是你杀死了树徒。树徒必须是凶手。因为你不可以是凶手。”



“险恶地布下了陷阱的人可是树徒!”



“但下了杀手的人却是你。你一直在下着杀手。杀死了君代小姐,也就是玛莉。而玛莉也在不断地将你杀死。背负着在每一次轮回转世中互相残杀的命运的,不是树徒和君代小姐,而是你和君代小姐才对。因为,你是雷音,而君代小姐是玛莉。”



“你撒谎!我根本没有什么轮回转世的记忆。你说的那个什么叫做玛莉的女人的事,还有雷因这个名字,还有短剑什么的,我从来就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轮回转世的命运。你别再骗人了!”



“别说那么失礼的话啦。我可不会做骗人的事情。你不知道玛莉的事情,这是自然的。因为从今往后,你还要继续抹杀玛莉而存在下去呢。我想,也许你对一个重要的事实产生了误解——轮回转世的起源,绝不是十三世纪的法兰西王国。这个‘最尽头的图书馆’才是被诅咒的轮回转世的真正起源。之前被你杀死的君代小姐,转世成了法兰西王国一位叫做佐夫洛的城主的独生女。而你后来杀死的树徒,转世成了那个叫做佐夫洛的男人。”



“不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些关于短剑的记载怎么会被作为传说流传下来?发生在法国的无头骑士的事件又算什么?”



“是经历着轮回转世的你们自己,把你们所知道的故事做成了留给未来的传说。你们所说的‘历史’,其实是无法逃避的‘命运’。所谓‘命运’,便是一张定好了一切时机的计划表。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世界不过是一个点。只不过我们所处的现在这个点,恰巧是一个了解了许多其他的点——所谓的‘历史’的世界罢了。下一次你们相遇的那个点,位于‘历史’的正中。或许你认为,轮回转世只可能发生在未来。但是,这是一个只会将世界看做是线的人的思维方式。”



“不懂你什么意思。完全不懂。”



雾冷摇摇晃晃地靠在了墙壁上。他抬起手,按住前额,然后慢慢地俯下了身子。君代在七芒星里死去了。选择了七芒星的人是树徒。而树徒的选择又成了尚未发生的事件的标志,标志又选择了七芒星。这简直是一个悖论。



“为了让你容易理解,我就退一步,按照线性世界的思维方式来讲解吧——对于玛莉这个人物所在的世界而言,如果把一九八九年作为尽头,那么历史就像一个轮环,串联着一二四三年的时空。虽然事实上,玛莉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出生了,但对她而言真正重要的,只是短剑敲下了钉刺的一二四三年,还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一九一六年——问题在于,尽管玛莉已经失去了终站的记忆,佐夫洛却完好地保留着这段记忆。佐夫洛还清楚地记着,他在这个图书馆里被叫做雾冷的你所杀死了。”



“你是说,树徒也是个不断轮回转世着的人?”



“是的。你也是噢。只不过,你早就遗忘了轮回转世的记忆。不对,是纯粹地遗忘了,还是仅仅没有完整地继承之前的记忆呢——轮回转世的构造到底是怎么样,我也不怎么清楚呢。或许就是,一个灵魂一样的物质,移转进了新生的一个叫做肉体的容器里,这样而已。又或者只是,一个死去的灵魂寻到了又一个可以依附的生命。不管是通过哪一种方式,你将成为雷因。然后继续去杀死玛莉。你之所以会接受君代小姐的爱,也是因为命运为你这样安排了。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



“人们经常叫这里作‘最尽头的图书馆’,”雾冷喃喃道,“这里真的是一九八九年的日本?我不禁有所怀疑。不对,这图书馆从最开始,就是最终的尽头。这世界的尽头——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我们的命运?君代一定会到天堂的,会在那里看着月亮,快乐地唱歌的。对吗?”



“天堂里没有月亮,”SNOWY漠然道,“只有孤独和寂寞。”



雾冷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无奈地嘲笑着SNOWY的冷漠。



“我们就算死了都得不到救赎?呵呵。可是,树徒呢?为何只有他没失去记忆,只有他知晓自己轮回转世的命运?”



“因为他正好是一个‘例外’。”



“‘例外’?”



“他曾说起过一九七一年发生的事吧?一对青年男女死在了某个大学停车场内事先画好的七芒星图案里的那个事件。如果看过一九七一年当天的报纸,也许你就会明白了。报道中所写的死亡的那对男女,其实就是玛莉和树徒——也就是佐夫洛。佐夫洛谎称自己是雷因并因此接近玛莉。虽然做法有够卑鄙,倒是蛮有创意的。而玛莉被蒙骗了。这就是一九七一年发生了的——哦不,应该说是将要发生的事件的概要。当时的女主角深深地爱着雷因,所以轻易地上当受骗了。不过,这次的君代小姐倒是非常谨慎,没有被树徒蒙骗,坚定地爱着你呢。”



“杀死了一九七一年的他们的人是谁?”



“没有谁杀死了谁,也没有谁是别人杀死的。他们两个都是自杀身亡的。”



“自杀不会违背短剑的原则吗?你是说,用短剑杀死的对象,也可以是自己吗?可就算是这样,短剑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报道里没有说那个男生身上带着短剑之类的东西啊。不仅如此,附近的居民也因为一直待在自己家里而完全免除了嫌疑。”



“树徒在那里与‘例外’不期而遇了。事件的原委是这样的。一九七一年,佐夫洛伪装成了雷因接近了玛莉,说服她与自己一同制作了一个仪式。在诡异的七芒星中进行的仪式。那个仪式究竟有什么意义,我并不清楚。也许当时的佐夫洛是真心想要终止这永无休止的轮回转世也说不定吧。然而,佐夫洛却在仪式中途与一个‘例外’不期而遇。而这个‘例外’,便是他自己——另一个佐夫洛的转世。更确切地说,是当时年仅八岁的树徒。我想,这多半是——不,应该说绝对是他所无法理解的。在他们那个点的世界里——一九七一年的那个时间点上,佐夫洛的转世发生了重合。一个是成功地接近了玛莉的大学生,另一个则是年仅八岁的少年树徒。你虽然想到了树徒的年龄与轮回转世的时机不符这一点,但怎么也想不到这其中还有一段重复的时间吧。作为‘例外’存在的少年树徒,在八岁那一年亲眼见证了自己本不应该知道的命运。我并不认为,年仅八岁的树徒但是就理解了事件和命运的全部真相。但树徒生来就是个绝顶聪明又性情冷淡的人。他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短剑丢进了七芒星里,要求另一个佐夫洛的转世自我了断。因为对于树徒来说,叫做‘自己’的存在有他一个就足够了。八岁的树徒回到家里,制造了不在场的假象。我想,他很可能根本没有被警方叫去录口供,顶多只是因为家就在附近而被问了几句话而已。就这样,佐夫洛在七芒星里自杀身亡。而玛莉意识到身边的人竟然不是雷因而是佐夫洛,惊恨交加,也用短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等等。君代——玛莉出于悲观而自杀我还可以理解。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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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佐夫洛也会用短剑自杀呢?”



“因为他无意中窥知了‘例外’这个意义重大的存在。”



“意义重大?”



“轮回转世的生命会存在重复,这是一个多么恐怖的现象。佐夫洛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瞬间对玛莉的存在和自身的存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选择了自杀。”



“那有什么恐怖的?”



“重复。比方说,假设某A死了,转世成了某B,但某A与某B的人生中的若干年存在着重合,那是一段两个人同时存在的重复期间;然后某B死了,又转世成了某C,而某B和某C的人生也存在着若干年的重复;接着,某C死了,转世成了某D,某C与某D的人生也存在着若干年的重复——如果像这样的轮回转世中的重复本身无限制地重复下去的话,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你身边坐着的某个陌生人,可能就是前世的你自己,或者是来世的你自己;在巴士站上一起等车的某个陌生人,可能是前世的你自己,有或者是来世的你自己;舞台上忘情地歌唱着的歌手也可能是前世的你自己,又或者是来世的你自己。那么究竟,此时存在于时尚的人类之中,有多少其实就是曾经的你和未来的你呢?或者更甚者,其实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只是你自己?保持着轮回转世的记忆的佐夫洛对这样的重复感到了不可抑制的恐惧。从何处始到何处终的才是他自己呢?依然记得前世种中的他,对自身存在无限扩张感到了不可抑制的恐惧。你能想象吗?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间,自己还作为另一个人而存在着。在那个同玛莉一起画下七芒星的夜晚,他是佐夫洛,也是树徒。这两个人物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区别。就算区别存在,他也不可能想得到。这是一种对充斥于整个世界的‘自己’这一存在的恐惧。如果只是单纯的‘自己’的重复,或许还在他能够容许的范围内。但如果这样的重复是在世界范围内泛滥着又会如何呢?至少我是无法对这样恐怖的世界做任何想象的。”



“这不是很可笑吗?按照你的说法,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置身于七芒星中的佐夫洛,曾经就是树徒,不是吗?那他当时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对他来说,重复不是早已经历过了的事吗?”



“不错,佐夫洛或许就是树徒。然而他却是首次面对同是佐夫洛的‘自我’。所以说,这是一个‘例外’,不知道是树徒出生的时候发生了偏离,还是佐夫洛死去的时机出现了延迟。”



“你是说世界发生了扭曲,重复与日俱增吗?可是即便坐在我身边的人也许就是我自己,那又如何呢?真正的自己,只存在于我此刻感知到的肉体之中。这个肉体的大脑进行着思考,神经传递着信息,肌肉支持者行动。”



“倘若跟自己想维系的肉体消失了,也许,接下来你就将作为坐在你身边的那个人生活下去。所谓的自己明明只有一个,却存在着两个相联系的肉体。我想,这种凭借所谓境界不同而加以区别的肉体,其本身就很容易让人丧失信任吧。若他能把有关轮回转世的一切都忘掉的话,大概就可以回归属于他的唯一的境界了。”



“重复只发生在了树徒一个人身上?”



SNOWY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就难说了。就算还发生在了谁的身上,他们彼此也可能没有任何交集。就算他们相遇,只要互相并不知道轮回转世的经历,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那君代又跟着重复有着什么联系呢?”



“在树徒的想象中,玛莉的重复也成了充斥于世界的存在。世界上存在着两种性别,他就把女性的性别全部归结在了玛莉身上,想着也许全世界的女性都是玛莉的转世。虽然这样的想法有些过于奇异,但他这种想法的趋向却十分单纯。男性就是佐夫洛,女性就是玛莉。世界其实仅仅是由一男一女的两个人构成的。真是足够自我中心的狂妄想法呢。”



“简直是妄想。”



雾冷使劲摇了摇头。



“我同意你的看法,认为他是在妄想才是正常的判断。把全世界的女性都认做是玛莉的转世,这种想法本身就走得太过头了。而且,并不是说女性就一定会转世成为女性。但是树徒作为‘例外’来到了这个世界,决定对重复的秘密一探究竟。他的内心深处已经产生了极大的扭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于是就酿成了今天的悲剧吗?让君代沉睡在七芒星里,又不知所为地杀死了歌未歌和美希,然后一步一步把我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树徒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树徒应该是想毁掉玛莉吧,毁掉充斥在这世界的玛莉的存在。他把同样处于轮回转世的轨道上的你也卷了进来,兴许是想要把整个世界的构造都彻底摧毁。制作出密室,把你变成杀人凶手,没准是要让你彻底绝望,从轮回转世的锁链中脱落出来。若运气好的话,你跟玛莉的命运锁链就会被彻底斩断。那最后就只剩他一人无尽轮回了。”



“哪知到头来却没有如他所愿,呵呵。”雾冷在零乱书堆的缝隙中缓缓踱步,“我和你,还会在某处再相遇吧?你对所有的前缘后续都了如指掌,让人难以置信。简直像是亲眼看着我们一路走来一样。不,你确实是亲眼看着我们一路走来的吧?”



“算是吧。”



“我不知道轮回转世的时候,我能保留住多少这世界的记忆,说不定会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吧。但我一定要去君代的身边,你说呢?若你也会出现在下一个世界里的话,我想请你保佑我们,不要在如此悲哀地走向毁灭。”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了”



雾冷跑了起来,踢散碍脚的书障,扬起半屋的尘灰,飞也似的奔出了图书室。



他跑回了大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放射着清冷的光辉,清冷的光辉下,君代面容安详地横躺在沙发上。雾冷走进君代,俯身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这是他在向她告别。雾冷直起身子,从君代的胸口拔出短剑,把那片侵染着君代的鲜血的剑刃,贴在了自己的咽喉上。没有什么痛感。君代的鲜血从剑尖滴落下来,濡湿了他握剑的手。那血起初还是温热的,但很快就变得冰冷了。失去了温度的血液,像是在无言地诉说着君代的死亡。雾冷深深吸了口气,义无反顾地用力一抹。短剑割开了他的咽喉。



鲜血喷涌。这情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清晰地呈现在了雾冷眼前。他只觉得意识正随着血液从喉管的开口处不断流出。雾冷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了另一张沙发上。他不希望他的血弄脏君代。血,从他口中涌出。他咳嗽着,尽管他早已咳不成声。嘴里充斥着血液的腥味,像被腐蚀了一样,双手完全没有力气了。短剑从掌上滑落,再没有力气将它抬起来了。头晕目眩……两耳凄鸣……思考成了奢望……视线被黑暗吞噬……



只剩下笼罩一切的黑夜。



雾冷死了。



4



“我说,SNOWY,有河没河的就别管啦。怎么样了?关于雷因他们从这里失踪的谜团,你解开了?”



“呵呵,是说刚刚解开了才好呢,还是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谜底呢……”



“什么意思?”



“你迟早会知道真相的。”



SNOWY从怀里取出一把刻着数字“Ⅵ”的骑士短剑,对着苍穹举了起来。他仰着脸,出神地凝望着短剑忧郁的轮廓,然后,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玛莉,走下了窄窄的阶梯。



玛莉连忙追着SNOWY回到了塔顶的小屋里,用略带责备的语气问道:



“竟然带着短剑这种东西,到底拿来做什么的?”



“没什么,只不过正好到战场和图书馆里去了一趟。不过现在回来了。对了,玛莉——公主殿下。你对雷因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呢?”



“什么样的……其实是真的真的好喜欢。可是现在,我实在害怕得不得了。要知道,他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具无头的尸体了。他们都说,到了晚上,无头骑士的幽灵就穿着铠甲在这座城里到处走……”



“你为何会认为幽灵就是雷因?”



“只有雷因才会这么做,难道不是吗?他离开的时候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没有机会了。丢在我房间外面的头盔不就是他留下的提示吗?他一定是想要对我传达些什。可是我好害怕。真的。如果见了幽灵之类的东西,我……多半会昏倒的。”



“那就要雷因真的成了幽灵才行。”



“雷因还活着呢?”



“他是不会死的。”



SNOWY一面说着一面向着下层走去。玛莉愣愣地跟在后面。



“那些无头尸当中,难道没有雷因的尸体吗?”



“有才怪呢。”



“那……那样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一点都不明白了。骑士们从这座城里消失,尸体在‘十字泉’一带被发现,而雷因居然还活着……这些事我一样都想不明白。”



“公主殿下真是无知得可爱啊,”SNOWY不无嘲弄意味地说道,“关于事件的原委,让我们回到屋里去说怎么样?”



“好吧。”



于是,玛莉与SNOWY结伴回到了玛莉的房间。为了避免被谁看见问这问那的,玛莉随手合上了门,而SNOWY则径直往玛莉的床上一躺,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好了,公主殿下,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位优秀的提问者。而我,是一位有问必答的更为优秀的侦探。只要你提出确有价值的问题,我便会奉上字字珠玑的答案。开始吧,公主殿下请。”



“毁灭了‘玛莉专属白骑士团’的凶手,是谁?”



“呵呵,还真是开门见山啊。凶手嘛,是佐夫洛,公主殿下的父亲大人,这座城的城主。”



“就连我自己,也曾认为父皇也许就是凶手呢。但是,这不可能。因为父皇根本没有离开过这座城一步噢。一个连城都没有出过一步的人,要怎么才能把尸体运到那么远的‘十字泉’附近呢?就算假设是父皇下令让谁把尸体运走的,可是这座城的周围不是一个脚印都没有吗?起码也得用上马才行吧。不,就算是用上马,也不可能在农夫发现尸体的那个时间以前把尸体运到。那个农夫发现了根本赶不上被发现的尸体。”



“简直像是穿越了时空一样,是吗?”SNOWY轻轻钩起嘴角,“当然了,那个农夫——即使是佐夫洛也不可能拥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尸体的移动是通过一个华丽的诡计实现的。一个利用了月亮、太阳和十字架的诡计。”



“月亮、太阳和十字架?”



“我说的十字架,当然就是横卧在城外那个山坡上的巨石十字架,还有‘十字泉’。对了,听说还有‘十字泉’会动这样的传闻,这一说纯属扯淡。那个湖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是被改造——它是被人为地做成了十字形状的。那是在北部拥有与新兴的王朝分庭抗礼的势力的朗格多克地方诸侯的杰作。修建这样一个十字形的湖泊,虽然是一个跨越数个世纪的浩大工程,但却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几乎是被历史埋葬了。要问缘故的话,那是因为谁也不愿意谈论有关‘十字泉’的事。可以无所顾忌地谈论‘十字泉’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佐夫洛。”



“什么意思?”



“佐夫洛在又一次的轮回中,出生在了图卢兹家族祖先谱系中的贵族家庭。那应该是九世纪左右的事吧。他凭借诸侯的权利,下令奴隶们修建了十字形的湖泊。是一个联结着地中海的巨大的湖泊噢。与大力推行着货币经济的北方势力相对,几个世纪以来,腐朽的奴隶制在南部地区依然根深蒂固。也许正因为是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最终湖泊被改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形状。那个湖泊的每一步沧桑变迁,其实都是奴隶们的血汗结晶。”



“湖的由来我算是明白了。可是父皇的出生在图卢兹家族,这是怎么回事?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轮回转世啦。轮回转世是无所谓过去和未来的。全部要我解释实在太麻烦了。你倒是快点想起来啊。公主殿下曾经是叫君代这个名字的呢。”



被SNOWY这样一说,玛莉的心头上涌上了一股莫名的不安,似乎某种熟悉而又酸楚的情感正在狠狠敲打着她的内心深处。可是,她却无法窥见这番忐忑的真相。



“总而言之,”玛莉面色苍白地直视着SNOWY说道,“‘十字泉’是由父皇下令修建的,这点我已经清楚了。而另一个十字架呢?那个石头的十字架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之类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之所以选择十字架的形状,其实是为了蒙蔽众人的眼睛、掩盖它真正的用途。事实上,就算不是十字架,照样可以充分发挥那个作用。”



“我不正问你是什么作用嘛。难道真是宗教上的道具?”



“不是。那只不过是个滑轨罢了。”



“滑轨”



“哎哟,别总是重复我说过的话嘛。你不觉得这样挺像个笨蛋的吗?”



“你真够烦的哎,从刚才就拿无知和笨蛋反复说我,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哎呀,生气了呀。”SNOWY笑眯眯地拍起了手,“不好意思,那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如何?那巨大的石头十字架正是一个滑轨,公主殿下想必也注意到其表面十分光滑,摸起来光溜溜的吧?尤其是下雨的日子,我想其光滑度一定胜似宝石。至于在十字的滑轨上下滑的东西,当然就是尸体了。”



“尸体要从什么地方放上去呢?”



“东侧塔,塔顶的窗口。”



玛莉马上想起了藏在石壁后面的那段秘密的阶梯和那扇秘密的窗户。从窗口向下望去,就能看见巨石十字架了。



“步骤是这样的。佐夫洛先在会议室里将骑士们毒杀,再把所有尸体都背到第四层,然后通过塔顶那扇秘密的窗子把尸体丢到了外面。尸体滑过塔顶的斜面,获得了加速度,呈抛物线落到了下方的巨石十字架上,落点恰好位于十字架横轴的左端。于是尸体顺着右下倾斜的横轴迅速滑向十字架的中心,到达中心以后又顺势转到与山坡斜面平行的纵轴,在雨水的增滑作用下继续向下加速滑行,直到滑进卢多河里。佐夫洛就是通过这个方法,不着痕迹地把尸体送到了城外。”



“你是说,十字架竟然是用来运送尸体的工具……”



“是的,隐藏在石壁后的秘密的窗子、巨石十字架,都是佐夫洛为了遗弃尸体而精心准备的道具。”



“尸体——能那么顺利地滑进河里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为了这一天佐夫洛已经做过很多次实验,这是可以肯定的。比如说,公主殿下的母亲大人就被拉上了试验台。公主殿下,你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被带进了塔顶,对吧?我想,那个时候应该还是计划的实验阶段。他利用各种机会进行着落地冲击力大小、血痕遗留情况等的调查呢。”



“母后被拉上实验台了——”



“实在是不幸啊。”



“可是!就算尸体落进河里,也不可能到得了那里呀?尸体应该会向着海洋的方向漂流才对。怎么会到了‘十字泉’——”



玛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语音渐趋细小,最后停住。



“有点明白过来了吧。对,原因就是那条河跟‘十字泉’是相通的。把落进河里的尸体捞上来,用马车拉到上游——或许这也不失为一个主意,但是,那一晚偏偏没有马出过城。所以,我们只能认为,尸体是自己顺着河水漂到了‘十字泉’那一带的。那么,尸体是怎样漂向上游的呢?对了——只要让河水发生逆流,尸体就可以向着上游移动了。”



“我听说过这个呢。关于会发生逆流的河。好像北部有一条大河就是。”



“是塞纳河吧。别的还有,像亚马逊河和中国的钱塘江。公主殿下肯定是不会记得世界各地的河流的名字了。所谓的逆流现象,在现实中又被叫做潮津波注1:TidalBore,海水倒涌造成的涌潮现象,但没有海啸的破坏力。或者海啸,海水疯狂地倒涌过来,正面像是陡峭的崖壁,一面崩塌着一面前赴后继地越堆越高,向着上游咆哮而去,可壮观了呢。发生潮津波的条件包括扇形的河口、坡度较缓的河床,最重要的一点是,河口必须有足够大的潮差。注2:一个潮汐周期内,相邻高潮位和低潮位的差值,又称潮幅。而诱发了这个潮差的,正是月亮和太阳。”



“月亮——”



“月亮对地球的影响你知道吗?看来是忘记了呢。因为公主殿下已经被重置过了。虽说应该能想得起来的,哎,我还是辛苦讲解下吧。月亮自古以来就是人类信仰的对象,甚至也被用于创制和解读历法。月亮是夜晚的灯塔。但月亮影响着人类的时间绝不仅止于夜晚。月亮的引力,引发了潮汐,也就是潮水的涨落。潮汐并非直接由月亮的引力造成,它是在地球中心和地球表面的引力差作用下形成的。月亮在绕地球运行的同时操纵着潮水的运动。通常情况下,位于月亮的正下方区域,以及地球另一面相对的那片区域,会发生涨潮。一日两次,潮起潮落。不治是月亮,太阳也具有这样的引力。在地球、月亮、太阳三个呈一直线排列的新月和满月的日子,太阳和月亮对潮水的牵引作用就会叠加在一起,把高潮位和低潮位间的落差拉到最大。在全世界的涌潮湾中,甚至还有高达食物米的潮差记录。现在,请把这个作用放到卢多河和里昂湾中,看看会发生什么。潮水在引力作用下从东部徐徐涌来,最终在里昂湾一面形成了几近饱和的高潮位,而卢多河与‘十字泉’却仍然保持着普通的低水位。于是,顺理成章地,潮津波现象发生了。海水势不可挡地倒灌进卢多河,一鼓作气地把尸体冲到了‘十字泉’那里。好了,现在明白了吧。这就是让骑士们的尸体从这座城里消失,又在‘十字泉’一带被发现的诡计。佐夫洛制造‘十字泉’的真正目的,就是引发河水的逆流现象。”



“半句都没听懂。”



“哎呀呀,”SNOWY大摇其头地说道,“在这个连地球是球体都还不知道的年代,我也不勉强你理解这些了。总而言之,佐夫洛就是利用了月亮、太阳和十字架,成功地转移了尸体。他应该一直都在等待着一个既下着雨又是新月或满月的夜晚。佐夫洛本是树徒的转世之身,应该对潮汐作用知道得很清楚。虽然六个小时以后,高潮位和低潮位就会互换,但到了那个时候,尸体早已经被冲上了‘十字泉’一带的堤岸了吧。”



“果然是父皇策划了一切呢?”



“正是如此。”



“可是,万一你说的那个潮啊波啊的没发生呢?”



“没发生就没发生好了。骑士们从这座城里消失的后果不会改变。说穿了,只是佐夫洛本人更希望尸体在‘十字泉’一带被发现而已吧。因为这样的结果增加了事件的不可能性,而且能造成更大的精神打击,对于公主殿下来说。”



“这是为什么呢?父皇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导演这出血腥的闹剧?”



“佐夫洛通过设计不可能的犯罪,逃脱了凶手的嫌疑。我想他应该料想到了,如果他就是凶手这个真相暴露了,成立的骑士们可能会集体造反的。果然是个脑子很好的家伙呢。”



“那他又为何要杀死我的六名骑士?”



“全是为了公主殿下。”



5



已经听不见雨声了。但空气中饱含湿气,依然让人觉得雨雾朦胧。玛莉抱着双臂,冷得瑟瑟发抖。明明还没有到晚上,周围却已是一片昏蒙,仿佛夜幕提早来临。



“为了我?”



“‘玛莉专属白骑士团’是佐夫洛一手建立的。但他又亲手将之摧毁了。公主殿下,就连你也是佐夫洛的作品,名副其实的作品。因为你是他的女儿。他是一个对摧毁其本人作品有着狂热兴趣的人。他知道了这世界的秘密。这一次,他创造了整个世界。那就是你。他生下了你,再从你身边一点点摧毁这个世界。这到底是救赎,还是纯粹的破坏,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破坏?”



玛莉忽然想起了佐夫洛曾说过的话——你为何会降生到这世上,你想过这问题吗?现在,她知道了这问题的答案。她是为了被破坏才降生到这世上的。凡是玛莉周围的事物,或早或晚都一概面临着惨遭践踏的命运。掌握着他们命运的人,正是佐夫洛。他制造,他破坏。一想到他的血液也流淌在自己的血管里,玛莉甚至产生了自我毁灭的冲动。玛莉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



“简直是变态!”



“是支配者才对。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如果将玛莉的存在毁灭了,会发生什么?那么充斥于这个世界的玛莉的重复,也就是所有的‘例外’也就会随之消灭了吧。他就是这样想着,尝试着将这个世界彻底改变。”



“你说的这些,我真的理解不了。”



“就是我也理解不了啦。他确实就是佐夫洛没错,而佐夫洛也确乎是树徒无疑。可是,他这么做的动机究竟始于何处呢?是在这个世界吗?还是在之前的那个世界?又或者是在更前面的那个世界呢?”



“父皇到底是对我的什么如此的憎恨,才要这样折磨我呢?”



玛莉蹲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呢喃着。



“哪里有什么憎恨哟。公主殿下是他最爱的人了。只可惜,与公主殿下分享着命运的人不是他,而是雷因。实在是一份十分平庸,甚至是老套的情感呢——说穿了就是嫉妒心作祟呀。如果真的是出于憎恶,认为公主殿下是个可恨的累赘的话,他一开始就不把你生下来不就好了吗?”



“你的话让我心里更乱了,”玛莉面色苍白地捂着胸口,“我到底是谁?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上?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没关系,雷因应该会来帮助你的。”



就在SNOWY微笑着安慰玛莉的时候,忽然,玛莉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闯进了屋里。有那么一瞬间,玛莉以为那是雷因出现了。雷因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来帮助她、支撑她走下去。可是,那个黑影并不是雷因,而是作为佐夫洛近身侍卫的骑士他一手拿着巨大的弩,双目圆睁地伫立在了门口。他的身后,站着佐夫洛。



“父皇?”



“君代——不,玛莉。你己经什么都忘记了。”



四周一片昏蒙。看不清佐夫洛的表情。他的声音,哀伤得如同一缕叹息。



近身侍卫无声无息地拉开了弩,把矢尖对向了玛莉。玛莉绝望地背转身去。然后矢尖又慢慢地移动,离开了玛莉的方向,在正对SNOWY的位置停了下来。箭矢夺弦而出。弩弦切割着空气,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震荡声。SNOWY的右胸中箭了。他没有发出凄厉的尖叫,而是俯身倒在了玛莉的床上,双手紧捂胸口,两腿慌乱地蹬踢着。



“好痛!痛痛痛痛痛!”SNOWY痛苦地哀嚎着。



“SNOWY!”玛莉冲了上去抓住SNOWY的手,“撑住啊!SNOWY!”



然而SNOWY忽然停止了疯狂的踢闹,像团软泥一样,精疲力竭地摊开了身子。鲜血浸透了白衣,在他胸口迅速扩散开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玛莉嘶喊着。



“那家伙是个魔女。把她给我拖出去!”佐夫洛向他的骑士们下达了命令,“在地下室或者随便哪里找个地方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