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三章(2 / 2)




“就算地球没了,我们依然会轮回转世。不过,假如转世以后,我们失去了前世的记忆,再也想不起彼此了,又会如何?还会这样理所当然地重逢,再一无所知地用短剑杀死对方吗?”



“是那样的话,倒也还好了。若只是我或你——只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失去记忆,那才真是悲剧。多半是任对方如何说明,都不会相信什么轮回转世。也许你有了另一个恋人。若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能丢下你过自己的生活,却也无法接近你和你一起生活。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雷因,你累了?”



“好像是。”



“今天你确实该休息了。”



“用不着为我担心的。”



“才不呢。我现在可是个护士噢。疲惫的士兵就该老老实实地听护士的话。”



玛莉说着,哄小孩似的抚摸着我的头,劝我去休息。



“玛莉,我现在,是谁来着?”



“你是法国军队高洁的士兵。”



“啊,对了,是这样的。我现在不再是穿戴着十字铠甲的骑士了,我的身上还配着枪。近来我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断层,经常会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也许是短剑作祟吧。”



“我也是,常常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玛莉缓缓地摇着头。我站起身来,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她看着我,羞涩地笑了。



“昨天、今天、明天,战争、战争、战争!永远逃不开的战争!”



“你不会死的。因为我不会杀死你。”



“晚安。玛莉。”



“晚安。”



在冉的敲门声中惊醒过来。又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我用最快的速度装备整齐,一面佩上武器一面走出了宿舍。小队成员已经在空地上集合完毕了。他们仰望着天空,表情阴郁。细小的雪片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我点名确认了自己的小队成员,又跟其他几个队伍的中士和少尉确认了今天的行动计划。



“下雪了,难怪这么冷。”



我望向远处的平野,那些草地、树木,还有被战争践踏过的瓦砾成堆的城镇已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衣。坍塌的建筑、折断的树木,凄冷的白色勾勒出它们的轮廓,用无声的悲凉撞击着每一个人的瞳孔。



前方传来了迫击炮的声音。在动真格的炮轰开始以前,要传出尽量大的声音,让敌方认清自己的境地。这种试图避免无价值的消耗战的做法,是战壕战的不成文规定。



“看来卡车是不会来了。全体徒步行军。”



“正好可以热热身嘛。”



于是我们踏着泥泞的道路行进起来。然而我在心里还一直惦记着玛莉。我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对她说就离开了宿舍,这已经成了我今天的一块心病。



每次激烈的炮声响起,我们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缩起脖子。



“记得有个家伙得了炮弹恐惧症被送进医院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坐牢呢。炮弹恐惧症什么的,谁都不会认可的。结果就被怀疑是想逃避兵役,被关进监狱了。”



“就算看了他那张恐惧得变了形的脸也没有人肯相信吗?”



“谁知道呢。我们现在就在炮弹跟前走呢,没人会疯成他那个样子。”



“疯着呢,我们全都是疯子。”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炮弹的着落点已经离我们很近了。我们正在慢慢向激战的中心地带靠拢。雪停了。



终于,我们下到了战壕里。



跟我昨天估计的一样,战壕里已是水满为患,简直像是条河道。我们跳入水中,腰部以下都浸泡在水里。腐臭浑浊的水。而且冰冷刺骨。全身的热量瞬间被吸得精光,双脚马上哆嗦起来。我觉得自己是被丢进冰库冷冻起来了,僵硬的双手甚至无法把枪从肩上卸下来。牙齿打架的“喽喽”声不绝于耳。



同伴的惨叫声不断从前方传来,新一天的大地又将被鲜血浸染。然而此时此刻,战争于我不过是一场无聊至极的噩梦,我能做的只是在严寒中瑟瑟发抖。照这状况下去,死,不过是迟早的事——恐怕每个人都会这样想吧。



终于还是跟接受增援的队伍会合了。我从那个中队的中尉那里得到了指示,只有一句话——突击。



“战壕的修补呢?”



“没必要了。敌人都凑到我们眼皮底下了。听好了,那些不敢扣扳机的蠢货和懦夫,统统都是猪!我们法国军队是不会向猪授予荣誉勋章的!你们给我死也要死得像个人样!”



于是,耳边回荡着将军沙哑的声音,我们出发了。蹚着冰冷的泥水,光行进就举步维艰,但背负着命令的士兵没有别的选择。队伍中有一个人,是因为受够了浸水的折磨吧,顺着一架靠在壕边的梯子爬到地面上,挺直身子站了起来。他端着刺刀向着一个方向冲了过去,然而冲到一半,机关枪那据说是每分钟五百发的子弹射进了他的身体。血肉飞溅。倒下来的他的尸体,已是一具鲜红的血块。



“只能泡在水里走。”



不知是谁这么说道。他说得不错,但对我们来说,这就像是一句诅咒。



我们的队伍在战壕的分叉口散开了。赫尔和冉都踏上了猎杀德国兵的征途。我在脑海中描绘着战壕的地形,向着战斗的第一线前进着。打开枪膛,上满子弹,重新背上我的刺刀来复枪。战壕的上方随时可能有德军的飞机轰炸。我端起枪,枪口略微向上。敌军的侦察机正在上空横行,我军的机关枪对着侦察机不停地扫射着。然而扫射也是白费力气,侦察机远在机关枪的射程之外,它悠悠然地向着东面的天空飞去。



我在沟壕的转角处停下了脚步。水面的纹路看上去有些奇怪。我屏住呼吸观察着周围。左转的拐角处有人正在走动。水面因人的走动泛起的水波,一层一层扩散到我的面前。我把枪端到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吐着气,尽量不让呼出的白气模糊视线。水面波纹的间隔变得越来越窄了。那个人正在向这里靠近!我用枪瞄准那个拐角。忽然,拐角的后方一枚迫击炮弹炸裂了,爆炸发出的闪光夺走了我的视野,巨响给我带来了强烈的耳鸣。水波激烈地起伏着,终于,拐角出现了敌人的身影。我有在他开枪之前将他射杀的自信,然而我没有这么做。



从拐角处现身的敌兵,他的胸口被红黑色的血液浸染着,摇摇晃晃地向着这边扑了过来。令我惊诧的是,他的肩上,那个叫做头颅的部分,竟然不在了。失去了头部的脖子汩汩地淌着红黑色液体,暴露着模糊的血肉。我抑制住自己发出悲鸣的冲动,本能地向后退去。无头尸倒了下去,砸进了泥水里。融了血的泥水飞溅起来,拍湿了我的面庞。尸体呈双手下垂状,在水面上漂浮着。



他应该是活着的,就在他出现在我面前的前几秒钟,他应该还是活着的。几秒钟前,我跟他作为不同阵营的士兵,彼此面临着杀死对方或被对方杀死的境地。他应该也发现了我的存在,他屏住了呼吸,慢慢地向着他的猎物靠近。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他已是一具无头的尸体。也许在惨剧发生的瞬间,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生命的逝去,失去了头颅的他还凭借着本能和残留的生命在战壕中前进过。



我向着他走来的方向张望了几眼。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泥水配合着炮弹的轰击,不知疲倦地震荡着。



头顶响起了机关枪的呻吟。我方的机关枪兵正在向着敌军的方向不特定地扫射着。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击中了多少德国兵。不过至少,在这惨烈的枪声中,我回复了自我。



除了炮弹的轰鸣,我听不到别的声音,包括来复枪的发弹声和士兵们的惨叫。战场成了七十五毫米野战炮、四十二厘米攻城曲射炮,还有二十五厘米弧线臼炮的表演专场,根本没有步兵出场的空间。各种各样的炮声交相辉映着,甚至无法分辨是敌方的炮声还是我方的炮声了。而战壕里,只有这里,被谎言一般的寂静层层包裹着,就连四周忘我地坠落着的炮弹也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燃烧着。



稍微走了一会儿以后,我遇见了冉。他的身边,漂浮着一个身着法国军服的男人。那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那具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的尸体,也没有头。又一具无头的尸体!



“是谁死了?”



“克里斯托弗。”冉慌乱地说着。



“记事本,身份证,手表,靴子,全都是克里斯托弗的东西。少尉,我要和克里斯托弗一起回故乡呢!我俩都是蒙彼利埃[Montpellier,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城市,是法国西南部当前最重要的商业、工业中心。蒙彼利埃第三大学和巴黎大学、图卢兹大学齐名,是法国最著名的国立大学之一。



]出身的。可是,你看,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头,他的头去哪儿了?这样子怎么回家?是谁干的?是哪个浑蛋干的?”



冉已经变得非常情绪化,看来我必须说些什么让他平息下来。



“被德国佬的炮弹打中头部了。我们现在哀叹同伴的死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拿起枪去替他们报仇!你说呢?”



“你是说我们要拿着步枪去刺杀五百米以外的德国炮兵吗?到那儿以前就会被德国佬的机关枪扫成蜂窝了吧?再说,被炮弹击中,会是这样干干净净地只飞掉一个脑袋吗?”



“也不是不可能。”



我一面说着,一面被自己的话怔到了。也不是不可能。确实并非绝无可能,但可能性根本微乎其微。我开始认真地观察面前这具尸体。从颈部的断面来看,他并不像是被炮弹爆炸的冲击掀飞了脑袋,那模糊的血肉上显露着被刀刃之类锋利的物体切割留下的痕迹。



“事情没那么简单,”冉微微地颤抖着,“克里斯托弗的头,是在一瞬间消失的。”



“一瞬间?”



因为附近炮弹的轰鸣,我没有听清楚冉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一起走着。克里斯托弗稍微走在我后面一些。周围回荡着机关枪和炮弹的声音。啊,确实,不得不承认德国佬的大炮声音和威力都够强的。我们在炮火和子弹交织的死亡之网里穿行着。事情就发生在我走过拐角的时候。伴随着隆隆的炮声,我听见有人在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回过了头。克里斯托弗不见了!于是我从拐角转了回去,毫无准备地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没了头的克里斯托弗直挺挺站在那里。”



听着冉的话,我想起了那个没了脑袋的德国兵。跟那个时候的情况太像了。他们甚至让我联想到了“六个无头骑士”。



“冉,我们走吧,”我抓住了他的手臂,“留下来也没用。”



正当我们准备继续行进之际,一个德国兵冷不丁从旁边的战壕翻了进来。他端着刺刀步枪,从很近的地方笔直向我冲来,一面还用德语大喊着什么。我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死亡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虽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有哪个名人这样说过。我闭上眼,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估计是被刺穿了心脏吧。然而,我睁开眼,德国兵依旧站在我眼前,似乎正要把刀子整个刺进我的身体。就这样短短一瞬,却仿佛过了几十个小时。



就在我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的时候,那个德国兵被子弹从侧面射穿了头部。他的头被射出了一个小孔,鲜血飞溅,在战壕中倒了下去。他死了,尸体溅起了大片的泥水。



“想要轮回转世,是不是还早了一点?”



击中德国兵的是赫尔。他端着来复枪从另一个拐角走了出来。



“啊。”



“德国佬又冲过来了。”



又有两个德国兵,嘶喊着向我们袭来。现在,我们都冷静下来了。赫尔举枪对准了其中一个,而冉则射杀了另一个。只有我的子弹,飞到更远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在战场上站着发呆,你们两个是笨蛋吗?”赫尔向我们走了过来,“这是什么?”



“克里斯托弗的尸体。”



“又是无头尸啊。”



“又?”我条件反射似的回问他,“你也看见了无头尸?”



“啊。就刚才,在地下壕,我看见了四具无头尸。地下壕的天顶上被开了个大口子,应该是炮弹轰的。听说德国佬的攻城炮连钢铁制成的堡垒都能击破。我想那几个人是不巧被轰掉了脑袋吧。”



“是我们的人吗?”



“嗯。穿着法国军装呢。估计就是那些待命的新兵吧。”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抱歉,我得去一下。”



“去哪里?”



“你说的那个地下壕。”



我留下了赫尔和冉,一个人走向了地下壕。为了能快一点赶到那里,我甚至是游泳前进的。直觉告诉我,必须去那里看一看。按照现在这个水量,恐怕地下壕早成了一个池塘了吧。



很快,我就来到了地下壕的入口。壕里的水几乎漫至天顶,看来是没法走进去了。浑浊的池水中突兀地漂浮着四具尸体。四具尸体中,有三具呈卧姿漂浮着,看起来就像是头部浸没在水里一样,但剩下的那具仰卧着的尸体很明显是没有头的了。怪异至极。今天我所见到的尸体竟全是没有头的。在这场大规模的消耗战中,我早已见过无数惨不忍睹的尸体,但今天的情况绝对非同寻常。简直可以说是怪异至极!



正如赫尔说的那样,天顶上残留着像是被炮弹击中留下的大洞。从四个人颈部的伤口来看,他们的脑袋应该是被爆炸的冲击力掀飞的。



就在我观察尸体的时候,一束微弱的光线从我的头顶方向穿过天顶射进了地下壕。天顶洞穴的边缘有什么东西在反着光。是德国兵的来复枪!我本能地举起枪,瞄准了发光的方向。一个德国兵从壕口上方窥探着我所在的地方。他的枪口确确实实锁定了我。我用一只眼睛观察着他,他背对着苍凉的天空,我看不清他的脸。我们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对方。齐腰深的冰水浸泡着我,寒意从脚趾渗进心底。很显然,我处于绝对的劣势。



“感觉怎么样?”



那个德国兵竟用纯正的法语问道。



“棒极了。”



“想死吗?”



“不——你呢?”



“没你那么怕死。”



“把枪放下!”



可是他纹丝不动。



“输的人是你。”



“也许吧。”



“既然如此,应该是你把枪放下才对。”



“可惜,我是不会死在这里的。”



“就算死了也会转世。没错吧——雷因?”他冷笑着。



天哪!绝望像水藻一样爬上了我僵直的脊背。没错,他知道我的一切!



“不许动!”我喝道,“已经结束了!这一切,这荒谬的轮回!”



下一秒,我扣动了扳机。然而,子弹飞出前,他便离开了。子弹打中了洞穴的边缘。没子弹了。我赶紧打开枪膛,装上子弹,不复有适才的紧张之感。而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我跃出地下壕,探出头去观察地面。地面上布满弹坑,还有几具尸体和几片断裂的铁丝网。放眼望去,周围杳无人影。远处,弥漫的硝烟升腾着融入了云层,机关枪的火舌交织出一片烈焰之网。不知是哪个方位射出的炮弹坠落在我的附近,制造出一个巨大的弹坑。也许是因为炮弹的冲击和振动,我甚至感觉周围是在摇晃着。我一手拿着枪,轻松利落地翻出了战壕。这样做的风险很大,幸好敌人的枪口正专注于其他的目标。为了不让自己成为狙击手的猎物,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一路小跑着来到一截烧焦的树根旁,藏身在树干背面,再次确认了周围的情况。战争依然激烈,却看不见一个活人的影子,仿佛一切只是幻境。



我匍匐着退到了地下壕的正上方——那个在地面上开着个大口子的地方。眼下,我就待在刚才那个德国兵持枪站过的地方。我伸长脖子,向那人工池塘的中心望去。哪知池塘里竟连一具无头尸体都看不到了!我扒住洞穴的边缘,更大幅度地探出身子,以便能看清池塘全貌。没有尸体!只有冰冷浑浊的茶色液体,满满的一副要溢洞而出的模样。四具尸体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本打算去追踪刚才那个德国兵的,但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转而寻找消失的尸体。就在我移开视线的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四具尸体竟全部消失了。也就是说,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在我没有看见任何人的情况下,八个卫生兵才能完成的任务被变戏法似的完成了。我再次跳进战壕,回到了地下壕的入口。往池塘深处望去,果然还是看不见一具尸体。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洛洛从通道对面走了过来。他一面缓缓地蹚着泥水,一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怎么了?”



“啊,少尉。我的眼镜……被冲到什么地方去了。虽然是放在了镜盒里的。”



“第一线的情况怎么样?”



“处于胶着状态。好像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呢。印象中德国佬的步兵对我们发动过进攻,但也没发挥什么作用。”



“你看见尸体没有?”



“见到好多呢。”



“不。我是说没有脑袋的尸体。”



“没看见呢。我是从对面走过来的。没看见您说的尸体。”



我点了点头,也跟他一起找起眼镜来。可他的眼镜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我们找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洛洛终于放弃了寻找,决定返回第一线去。



就算是有什么人带走了尸体,也必须花费相当的时间,我想。我向着辅助壕走去,并且在那里再次遇到了冉和赫尔。他们俩正轮流喝着一个小瓶子里的威士忌。他们把枪架在战壕的边缘,时刻监视着敌方的动静。



“没收。”



“别这么无情嘛。”



“刚才是怎么了?突然就走了。”



“啊。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那里飘着四具无头尸。但那些尸体,消失了。四具全部消失了。”



“消失了?”



“你们有看见清理尸体的队伍从这里经过吗?”



“要是来过我们肯定一眼就看见了。但没有。我们可是一直都守在这里的。”



冉答道。



“你是说……尸体在某个地点消失了?”



战壕里也好,地面上也好,都找不到能证明尸体曾移动过的证据。别说是证据了,从冉、赫尔和洛洛的言谈来看,我甚至只能认为那些尸体是凭空消失的。



这时候,炮弹的轰鸣声停止了。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唯一清楚的是,就算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战争依然持续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