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家人(2 / 2)
要挂了电话,对澪说:
「走吧。愈快愈好。」
「快?什么意思?」
澪问,要抿紧嘴唇:
「对方发现了。说来丢脸,但过去也好几次在最后阶段被他们逃走。」
尽管不解其意,但澪点了点头。她和要一起来到社区的这一户。
三○二号,神原家。
客厅深处有一道关上的纸门,里面似乎是和室。
要毫不犹豫。他彷佛被一道隐形的力量牵引,笔直朝纸门走去。手上不知不觉间又举起了那个像铃铛的东西。
好可怕。
现场的紧张感透过空气热辣辣地传来,澪好想拔腿逃走。她拼命地跟在要的后方一步,感觉稍一松懈,就会因为恐惧而抱住他的背,她拼命振奋这样的自己。
要把纸门打开了。开门的瞬间,先前也感觉到的霉味和下雨的气味变得浓烈无比,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除此之外,其中还掺杂着某种像是零食的甜腻气味。
看见室内景象的瞬间,澪尖叫出来:「呀!」因为她吓了一大跳。
室内有人。
之前完全感觉不到屋内有任何生物,然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房间深处有一张低矮的床。床上有个坐起上半身的人,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瞬间,澪以为那不是人,而是摆了一尊人型模特儿之类的东西。那人的脸被一头蓬乱的长发覆盖住,一动不动地只是瞪着虚空。澪不知不觉间抓住了要的立领制服衣袖。她使劲抓着,心跳却逐渐加速。难道难道难道──这两个字不停地在脑中打转。难道那是──
「花果……」
说出声音来了。在思绪一团乱的状况下,不知不觉间脱口叫出了这个名字。一股锥心的痛楚强烈地冲上心头。澪喊着那名字,胆战心惊、一步一步地,确定对方不会动,同时慢慢走近。
「花果!」
直到上一刻,身体还因为恐惧和紧张而动弹不得,现在澪却放开要的衣服了。她在近处探头观察那个人的脸。
长发之间,茫茫然地注视着虚空的那张脸虽然变了许多,但她确实就是花果。澪呼唤,花果也不看她。虽然会眨眼,但也就只是眨眼,心思彷佛不在这里。眼睛似乎焦点涣散,她的眼睛真的看得见吗?澪担心起来。
头发真的──真的很长。从她消失的那天开始,是不是就连一次也没有剪过?澪唐突地想起童话故事里的长发公主。被囚禁在高塔的形象,和现在一动也不动的花果的形姿重叠在一起。
发色是黑的,应该是黑的。眼中看到的确实是黑色,然而在房间的阴暗当中,花果的头发却绽放出异样的存在感,就彷佛顶着一头发亮的白发。感觉就像槁木死灰,一口气老了好几十岁。
对于澪的呼唤,花果没有反应。看到那面目全非的容貌,澪也不晓得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明明有好多想说的话。
你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吗?从你消失的那一天开始、将近两年的岁月里。在我高中毕业,进入大学,展开新生活的期间。
──大家差不多要大考了呢,真好……
她忽然想起了花果母亲的话,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床上的花果穿着睡衣,青色与黄色的格纹睡衣。澪觉得哪里怪怪的,很快便察觉是哪里不对劲。钮扣的方向和澪所熟悉的不同,她发现花果身上的睡衣钮扣不同边,是男用睡衣。
澪不懂这是为什么、又代表了什么意义,不知所措地看向要。她几乎快哭了。
「要,花果她……」
要轻轻点头,摇动手中的铃铛,瞬间,花果面无表情的脸猛烈地扭曲,就彷佛裂开来似的。
接下来,转瞬间发生了许多事。
花果大叫,原本一动不动的身体大大地弹跳起来,她抱住头,挠抓胸口。听到花果的惨叫声,澪忍不住行动了。
「花果!」她呼唤名字,按住床上的身体。抱住那变成皮包骨、又硬又单薄的身体,一颗心都绞成了一团。反射性地抱住花果,是因为那道惨叫声毫无疑问就是花果本人、是高中三年每天听到的她的声音。
花果的身体烫得像烧起来一样,碰到的瞬间澪就后悔了。
和神原一太那时候一样。当时学长的身体彷佛烧红的铁般灼热。澪想起要当时的劝告:「不要碰他比较好。」
要喊道:「放开她!」澪也觉得必须放开花果才行。
然而自己的身体和花果的身体就像磁铁的两极般吸在了一起,无法分开。
啊──她忍不住反省。
对不起,要。
我老是这样──
你都警告我了,我都叫自己不要拖累你了,明明不可以这么做的,我却老是──
因为你很好心,因为你是模范生,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你就是要对别人好,才会招来误会──因为你不知道拒绝──我说这些是为了你好。
「澪,你就是有这种坏毛病呢。」
神原一太的脸和声音在脑海中复苏。对不起,学长。澪道歉说。她不由自主要道歉。
那样可怕的遭遇,明明就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而已,自己的心却一直都忘不了他,还有他对自己的所做所为。对此,她却是无能为力。
◆
恢复意识的时候,澪闻到酒精的气味。不是酒,像消毒水般刺痛鼻腔深处的那种气味逐渐消散。
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白色的天花板蒙眬地映入眼中。往旁边看去,白色的墙壁在摇晃。壁纸包住风似地膨胀起来──那动作让她悟出是布帘。
白色的布帘。有这种布帘的地方──
是医院。
眨了两下眼睛。不知何时,澪躺在某处的床上。她连忙爬起来俯视身体,衣服和刚才一样。
「你醒了?」
声音响起,布帘拉开了。探头进来的是白石要。看到他不动如山、一如往常的模样,澪松了一口气。
「要同学──」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瞬间澪整个迷糊──但是一看到要的脸便想起来了。
主妇们的茶会、跑向痛苦挣扎的女子的哈奇,接着两人拜访女子在社区另一户的住处「三○二号」,打开纸门后看见的景象。
眼神空洞地坐在床上的花果。
「对不起,我──」
澪说到一半,惊觉了一件事。打开布帘俯视着这里的要的背后──萤光灯刺眼的灯光另一头,还有另一张床。看到躺在上面的人,这次澪真的跳了起来。
「花果!」
花果躺在那里。
澪之所以敢跑过去,是因为花果的脸比刚才在那个房间看到时更安详许多,看上去真的只是普通地睡着了一样。长得异样的头发依然蓬乱,人也消瘦了,彷佛变了个人,但苍白的脸颊和刚才不同,稍微恢复了血色。感觉是活生生的,似乎变得和澪所认识的花果相当接近了。服装也不是刚才的睡衣,换成了像是这家医院的病人服。
澪望向要。要回视她,指着澪先前躺的床铺下方。
「原野同学,鞋子。」
他指的方向摆着澪的运动鞋。被他这么一说,澪才发现自己光着脚,向要道了声谢。她穿上运动鞋,重新环顾四周。
窗外是黑的,已经入夜了。
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这里是哪里?医院吗?」
「对,是这次协助我们的片桐综合医院。」
「是你把我送来的?」
「嗯。」
「抱歉,结果我碍事了──」
「不会。」
要简短地回答。看到那张脸,澪决定还是要说。她看了一眼沉睡的花果比刚才平静了许多的面容,说:
「谢谢你。」
「咦?」
「你信守承诺,让我见到花果了。你救了她。」
「不会。」
要畏缩地回答。也不是害臊,似乎纯粹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花果已经没事了吗?」
「应该。」
「连络花果的父母了吗?」
「连络了,但我请他们过一阵子再见面。因为今晚之前还有事情要办。」
「有事情要办?」
这话听起来别有深意,澪追问,但要没有更多的解释。
站在花果父母的立场,他们一定想要尽快见到女儿吧。想到他们一直以来有多担心,由于曾经目睹,所以澪也替他们焦急,但她认为现在只能照着要说的做。
她已经差不多明瞭了。光是今天,就已经发生了许多常识无法想像的事。
窗外看得到路灯,还有霓红灯的店名和景色,澪想:不认识的地方。
是花果和其他人所在的刚才那处社区的附近吗?或者是泽渡集合住宅的附近?要告诉她的「片桐综合医院」,她也没有印象。
病房里有两张病床。花果躺的窗边病床,和另一张刚才澪躺的病床。
看着病床上花果的脸,一股哀伤忽然涌上心头。
「花果醒来后,还有办法像以前那样跟我说话吗?」
「嗯,但应该需要一点时间。」
「她记得之前的事吗?像是她做了什么……」
澪说着,呼吸困难起来。啊……说起来……
「花果在那个家做什么?」
「这只是猜想,但她应该一直都是那样。」
澪默默地睁大了眼睛。那样?她想起那个黑暗、弥漫着雨水味、霉臭味,以及一丝零食气味的房间。在孤单一人的房间里,以相同的姿势注视着虚空的那模样──
「她一直一个人像那样待在房间里吗?将近两年的时间里──」
「应该。」
「这……」
澪难受极了,接着说:
「这太残忍了。这两年之间,我们从高中毕业,或是上了大学,然而这段期间花果却一直被关在那里,就这样白白糟蹋青春吗?这太过分了,是无可挽回的损失啊!」
「──会吗?」
咦!澪转头盯着要看。要还是老样子,眼神看不出感情。
「她可以恢复过来吧?两三年的时间罢了,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
面对沉睡的花果,居然能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话,澪无法理解那种神经。但是──这或许是没办法的事。就算现在在这里责怪他,或是为此争执,也无济于事,而且在这些方面,他的感性本来就有些异于常人。
但是澪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也无法释然。因为她觉得感同身受。因为一步差错,现在的花果,可能就是澪自己。神原一太原本相中的目标是澪,因为要救了她,她才能侥幸无事,但自己也有可能落得花果的下场。
「神原学长为什么要带走花果?」
「花果同学应该是『神原一太』的替身。」
「替身?」
「我不是说了?那家人会补充失去的家人。就像他们把三木岛梨津变成『神原香织』,当做妻子和母亲,他们大概是把年纪相近的花果变成了家中的『大儿子』。」
「大儿子──」
那个家有两个孩子。大学生年纪的哥哥,和读小学的弟弟──
要为她解释:
「这是我的推测,花果同学对神原家来说,也算是紧急状况下的补充。因为我造成的创伤太大,神原家比预定中更早失去了『大儿子』,在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把花果同学带走。他们想要的是『大儿子』,然而由于性别不同,肯定无法让花果同学好好地扮演『神原一太』的角色。结果只好让她关在家里。」
「你说『家人』会改变,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
要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回答总是简短又冷淡,但只要问他,他还是愿意回答。澪耐着性子等他开口,他终于说了:
「你还记得在三重县过世的之前的神原一太吗?」
「──田径队的我的学长吗?」
「对。」
澪为他吃足了苦头,千钧一发之际被要搭救了。即使这么想,但明确地听到他「死了」,胸口深处依然一阵沉痛。已经不喜欢了,但听到他的名字、想起他的脸,还是忍不住会难过。
「是我失败了。」
要说。
「原本我打算从神原一太顺藤摸瓜追溯上去,把那一家子斩草除根。那个时候,我让他受了超出必要的重伤,而且我没料到神原家竟会那么迅速地逃亡。因为我预测失准,给你和花果同学造成了麻烦。」
要走近花果的病床,注视着沉睡的她的脸。
外面的警笛声仍持续着。
「我没发现神原也盯上了你以外的人。由于我造成的伤势,神原一太应该是在逃亡途中就毙命了。因为他悟出死期将近,才会把花果同学一起带走,为了让她取代自己。」
「学长的死因是什么?」
问出这个问题,让心跳猛烈加速。澪只知道学长死在三重县。就算听到要刚才说的「毙命」,依然没什么真实感。
要默默地看着澪,接着取出自己的手机操作。他打开搜寻结果画面,递给澪让她看。
上面是新闻网站的页面:
『警方查明三重县山中上吊自杀男子的身分』。
澪倒抽了一口气:
「是自杀?」
「嗯。」
澪浏览报导内容。似乎是发现遗体后过了约一个月的报导。
──上月七日于三重县山中发现的男尸,经警方追查,发现是七年前离家出走后下落不明的北海道小学男童(当时)安田雪哉──
澪的眼睛盯在「安田雪哉」这个陌生的名字上。
报导没有附上死者照片,但她想像自己认识的「学长」应该还稚气未脱的小学生时的长相。她几乎快无法呼吸了。
「这个人就是学长?其实是安田雪哉的这个人就是学长?」
「没错,不知道第几代的神原家大儿子──神原一太。」
「上面说自杀,可是怎么会……?」
「──进入那一家,扮演自己以外的人,四处散播黑暗和死亡,这个角色非常累人。」
要的视线落在花果的脸上说。「累人」这个词,好似就这样被眼眶凹陷、脸颊削瘦的花果的身影给吸了进去。
「把身边的人拉近死亡,自己也会接近死亡。因此『他们』将身边的人拉进黑暗和死亡的同时,也随时在寻找可以『取代』自己的人。」
「为什么?」
「只能说他们就是这样的存在。」
要困惑地说,摇了摇头:
「扮演神原家的一员,或许光是这样就让人疲倦,想要逃离。对于因为神原一太而吃足了苦头的你或许是无妄之灾,但是虽然像那样逼迫对方、把对方推进黑暗深渊、加诸语言暴力,但本人却也是不由自主。那不是他的意志。他们像那样被迫扮演『家人』,自己也不断地靠近死亡。」
要看着连接花果的病床的点滴瓶,低声喃喃道:
「比方说我今天祓除了黑暗的三木岛梨津,在她成为『神原香织』以前,扮演『神原香织』的是柏崎惠子,她从泽渡集合住宅的走廊坠楼死亡。那应该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她打算在自己死后,让梨津女士代替她自己而这么做。」
「也就是说,变成『家人』的人,原本也都是普通人吗?」
澪盯着手机萤幕显示的「安田雪哉」这个名字问,她刻意用了「普通人」这种说法。要在彷佛迟疑的短暂沉默之后,点了点头:
「我想你遇到的『神原一太』,原本也是个普通的孩子。我听说他之前的神原一太转学到安田雪哉在北海道的住家附近的棒球队,安田就是在那里被趁虚而入。安田是队长,原本个性开朗,却渐渐地在队上设下严格的规矩,愈来愈失控,在一年之间,包括队上的教练和毕业队友,他的身边死了近十个人,最后安田雪哉从当地消失了。」
澪想起找到花果的那个彻底荒废的大楼住处。她不认为在那个住处,会有「家人」的对话和时光。他们──据说是家人的他们,在那样的空间里,过着怎样的每一天呢?
被这个想法触发,澪忽然回想起来。
花果和学长消失后,去神原家查看的老师们提到,神原家里似乎「乱成一团」。
说屋内一片杂乱,实在看不出有人在那里住过。每个人都说,是不是因为就像跑路一样,东西随便拿了就搬走了,才会变成那样,但应该就和澪看到的那个家一样,是那种状态。
「原来他本来是打棒球的。」
说出口来,声音有些颤抖,澪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想哭。
安田雪哉,本来是个普通的孩子。
那么,她想听听他自己的故事。她回想起神原学长在社团里运动神经也非常好,顿时难过痛苦到不行。
「嗯。」
要点了点头。静谧地。
「柏崎惠子──之前的『神原香织』,在秋田县杀害生母,遭到警方通缉。旁人似乎认为她是受不了照护的辛苦,原本想要杀掉母亲再自杀,但最后自杀未遂。」
「咦……」
「柏崎惠子这个人,似乎不管自己有多大的烦恼,都把自己的需要摆在最后,勉强自己,最后吃亏。她总是戒慎恐惧,看周围的脸色过活,所以或许更是被逼到喘不过气来了──当时的新闻报导这么说,但是在她失踪前,神原家也出现在她居住的地区。当时的神原家有个母亲,对别人的任何烦恼,都会共鸣说『我也是』『其实我也是』,也有人说,那个母亲对柏崎惠子这么说:『其实我也是。我也杀了我妈,没事的。』『只是掐脖子罢了,没什么啦。大家都是这样的。安啦。我也是。』」
鸡皮疙瘩爬满了手臂。
「──那个家不断地更换成员,一直延续着吗?像那样把一般人牵扯进来。」
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
「这岂不是把人当成免洗筷一样吗?这怎么能够原谅!」
明明强烈地愤慨不已,然而说出口来,感觉就像陈腔滥调,澪咬住下唇。
「『神原家』到底是什么?有两个孩子,还有母亲和──」
「还有父亲。」
要说。语气斩钉截铁。
「父亲和母亲,两个孩子,总共四人。这就是神原家现在全部的家庭成员。」
「现在?」
「神原家一直延续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现,有时家人之间也会生下孩子,他们就像普通的家庭换代那样,也会年老、成长。神原家的孩子娶妻生子的话,生下来的婴儿也会长大。长大之后,变成小学生、国中生、高中生,继续把其他人牵扯进来,散播黑暗。让身边的人失常、死亡。」
澪一时无法理解要说的内容。与其说她陷入混乱,倒不如说这教人一时难以置信。
家人之间也会生下孩子──这句话让她听了耳朵一阵悚然。在被补充、操纵的状态下生下的孩子,「娶妻」这个说法也让人觉得赤裸裸。还有,自己差点被曾是「大儿子」的神原一太带走这件事也是。
她回想起刚才听到的内容。
曾是神原学长的安田雪哉,「神原家」里面找上他的,是参加小学生棒球队的小孩。「家人」长大了。
「你说不知何时出现……」
「继承神原家的人,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了。神原家也有户籍,一直延续着,在我们的周围散播黑暗。」
「户籍?怎么可能,就算换了个人,也可以用别人的户籍活下去吗?」
「就算周围的人觉得有些奇怪,他们也会硬干到底。即使旁人心想:这太奇怪了,年纪不合,性别也不对,但他们仍会卖弄歪理,强迫别人接受他们的理论,说他们就是这样的,把不通的硬是弄成通的。周围也被他们扭曲,相信就是这样的,所以才麻烦。」
要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因为他们完全融入扭曲的环境,一旦追丢了,想要再次把他们揪出来,对我们也相当困难。」
要眯起眼睛。声音变得像在沉静地细语:
「原野同学,我们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
「咦?」
「今天下午,我们把梨津女士和花果同学从那处社区救出来的时候,我的同伴把『神原二子』从他就读的学校带出来了。」
神原二子这个名字,澪第一次听到。但是她从听到的名字联想到数字的「二」,觉得和长男「一太」有共通之处。要说:
「二子是神原家的小儿子。负责这个角色的实际上也是男孩,但或许最早是女孩──若从二子这个名字来联想的话。底下的孩子可能发生了和花果相反的状况,妹妹就这样变成了弟弟,继续生活下去。他适应了那一家。」
要自言自语地喃喃说完后,随即将浮现的笑容抹去,又正色说:
「我的同伴带来的神原二子,现在也躺在这家医院的其他病房,和梨津女士不同的病房,三个人现在都在这里了。所以──他应该会来抢回他们。」
病房外面,救护车的警笛声仍在作响。刚才好像也远远地听见。警笛声逐渐靠近。要笔直地看着澪的眼睛:
「这是神原家第一次一口气失去三个人,所以那家伙应该会来抢人。我们现在就在等他。」
「等谁?」
「等『父亲』。」
他的声音让人感觉到气魄和紧张。澪张大了眼睛,要接着说:
「若是照一般做法,可能又会让他跑了。所以我们设了陷阱。」
「他就是一切的根源吗?」
「根源」两个字很自然地脱口而出,澪想到的是「万恶的根源」这个说法。随时补充缺少的家人,让一家人永远维系下去,它的根源。
「都是那个父亲干的吗?为什么他这么执着于要有『家』、要有『家人』?想要玩家家酒,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去玩就好了!」
害花果和学长遇到那种事、支配他们的,就是那家伙吗?
要的嘴唇微张,似要回话,但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巨大的声响同时窜过天空和地面。
咚!某种东西猛地往上冲的声音。地板震动、摇晃,感觉到空气在窗外摇晃的震动。就好像发生了大地震,但不太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手机震动了。
不是澪的,是澪手上刚才要递给她看新闻的手机在震动。
显示安田雪哉名字的网路新闻消失,冒出通知来电的黑色画面。上面出现「梦子」这个名字。
「要同学,电话──」
摇晃的冲击仍在持续,还在摇晃吗?还是已经停下来了?现在的状况真的是「摇晃」吗?还是别的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冲击太巨大了,澪搞不清楚状况。就像坐了很久的船,平衡感一时无法恢复正常。
要迅速从澪手中取回手机接听,很快地对着手机说起来:「我是要。是,是。」他的侧脸变得险峻。
他打开病房里澪先前躺的病床旁边的电视机。看到要以毫不犹豫的动作按下遥控器按钮,澪瞬间担心会吵醒花果,但也只有一下子而已。
电视萤幕亮了起来。似乎正在播放晚间十点的新闻。
上面出现熊熊燃烧的大楼。
记者来到事发现场,现场就像各位观众看到的──火势非常严重。
周围化成了一片火海。
爆炸声非常惊人,记者的耳朵到现在都还听不见。
无法和现场摄影师取得连络。
嘎嘎嘎──
萤幕上的画面声音中断,像是实况转播的影像斜歪着静止了。
影像回到摄影棚。表情僵硬的主播在画面正中央开口。「重复一次,」声音非常紧迫。
『重复一次,今天晚上七点左右,神奈川县横滨市的食品公司,四宫食品的三楼被一名男性员工占据。消息指出男子持有爆炸物,是这家食品公司营业二课的员工。男子向前女友要求复合,遭到拒绝,打电话向警方和媒体威胁,若前女友不愿意复合,就要杀害上司与同事。警方正在和男子持续沟通,但刚才三楼似乎突然发生爆炸。在现场进行转播的节目小组当中,有些同仁仍无法取得连系,安危不明──』
要切换频道,其他电视台也以紧急转播在报导事件。红色的火舌冲上夜空。
警笛声传来。
不只一道,而是许多道。
听不出是救护车、消防车还是警车。许许多多的警笛声在夜晚扩散开来,共鸣般响彻四下。
「──看到了。」
要对着电话另一头说,点点头应「是」,接着说:
「对,四宫食品是『父亲』的公司。」
澪吃了一惊,蓦地抬起头看要。但要没有看她,他看着窗外。远方一片幽亮。不知为何,那颜色──窗外的光景,和电视画面中熊熊燃烧的烈火,在澪的脑中无法合为一体。电视中燃烧的大楼,玻璃窗全部震破了。画面上是抱着头倒在路上的行人和电视台人员。
要挂断电话,对着澪说:
「原野同学,抱歉,你可以现在立刻回去泽渡集合住宅过夜的地方吗?回去以后,今天晚上绝对不要再外出了。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用担心。我现在就安排车子。」
「这也是神原家的『父亲』干的吗?」
要默默地点头。窗外的警笛声逐渐拔高。听得出正在靠近。
「计画生变了。原本要请这家医院协助,但这里接下来应该会需要收治许多伤者,所以你先──」
要应该要接着说「回去吧」。
但他的声音被盖过了。
磅!一道巨响,视野瞬间陷入漆黑。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感觉到头顶有细碎的物体散落,反射性地闭上眼睛。
是房间萤光灯爆裂了。要的反应很快,将澪的身体搂进了怀里。澪知道要以不容分说的强大力量,抱住她护住她的身体。
光线一口气消失了,消失得太彻底了。
完全感觉不到窗外的光线。
她听到尖叫声,像是陷入恐慌的某人声音,还有惊慌失措的说话声。
萤光灯爆裂的不光是澪等三人所在的病房而已,整栋医院的萤光灯都曝露在隐形的冲击中,一瞬间同时爆裂了。
一道低闷的声响后,紧急照明昏暗的橘红色灯光照亮了澪和要的脸。其他病房似乎也切换成紧急照明了。窗外医院前的马路也一样染成了橘色。
警笛声中断了。
「他来了。」
要抱着澪,在喘息之中说。
◆
要拉着澪的手,穿过陷入恐慌的医院跑出走廊的人群间前进。紧急照明灯底下,许多护士和医生四处在问:「没事吧?」走廊上也有许多像是病患的人。
白袍职员手中射出的手电筒圆形光束,在橘色照明中杂乱交错着。
要紧握着澪的手前进,脚步毫不迟疑。他左手牵着澪的手,右手打电话出去。
「喂,换房间吧,泽田花果同学可以交给你们吗?」
花果。
离开陷入黑暗的房间,把花果一个人留在那里,让澪感到不安。她本来想对要说「不能丢下她」,但爆炸的新闻和停电让她陷入混乱,一时没能说出口。
挂断电话的要旋即地说:
「没事的。」
澪仰望他的脸,表情木然的那张脸只看着前方。
「花果同学应该不会有事。就算父亲想要把人抢回去,花果同学的优先顺位也很低。因为就算把她带回去,她能不能再次扮演好『大儿子』的角色,也很难说。」
「──你不担心你被带去取代吗?」
疑问反射性地脱口而出。因为才刚一口气听到「补充家人」「代替」这些内容,她忍不住担心起来。虽然不知道正确的年龄,但要和花果还有澪年纪相仿,符合「大儿子」的年纪。
「咦?」
要打从心底吃惊似地看澪。他应该发现澪是真心在为他担心,立刻又转向前方,声音严肃地回答:
「没事的。谢谢你为我担心,但不会发生这种事。我变成儿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要握着澪的那只手很温暖。澪从刚才就一直在想,她一直以为要看起来感情淡泊,难以捉摸,但要确实是「这边」的人。
他是活生生的人。
他怎么会和那种黑暗的一家人对峙,并能够祓除他们呢?这是他的职责吗?如果能平安归来,澪想要好好地向他问个究竟。这时的澪打从心底这么想。
要准备前往的地点,似乎是另一栋大楼。
这是一家大医院。穿过迷宫般的通道,走楼梯上去──经过静止不动的电梯前,再手动穿过许多道自动门。
要总算停下脚步的那个房间,前面已经有几个人了。
「要。」
一个人开口,是个年约五旬的男子。另一名女子招呼:「要。」这是个约四十五岁的女子──穿着护理师的白色制服。其他数人也看着这里。在这样的紧急状况中,每个人却都十分冷静,看不出任何惊慌的样子。
「我在里面等。『父亲』来了的话,通知我。」
听到要这番话,众人对望点点头。
「自己小心。」一人简短地说,拍了一下要的肩膀,让要和澪进入房间。要说:
「三木岛梨津女士和泽田花果同学就交给你们了。」
众人点点头说「好」。
这间病房没有号码,也没有病患的名字,什么资料都没有。
房间比刚才花果休息的那间还要小,只有一张病床,躺着一个孩子,周围没有人陪伴。
脸庞稚气未脱,双眼紧闭,齐剪的浏海格外地光泽滑顺。枕边放着镜片很厚的眼镜。看到附近的椅子上立放着书包,澪想:是小学生啊。
要总算放开澪的手了,被握了很久的手有点发麻。现在是紧急状况,然而牵手的害羞和尴尬,还是让澪一时开不了口。她做了个深呼吸,问:
「……这个男生就是『小儿子』?」
「对,神原二子。如果『父亲』会来把人抢回去,应该会是这孩子。」
「为什么?」
「除了『父亲』以外,现在的『家人』里面,这个孩子做得最久也最好。他很适合扮演『神原二子』,也让周围的人付出了大量的牺牲。是个难得的人才。」
人才──这个词让澪的心冻结了。
被黑暗缠身、被补充的家人,扮演角色,也有适合和不适合吗?
砰!
一道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地板再次震动。澪惊叫一声,蹲下身体,看见窗外又爆出新的火焰。这次很近,比刚才更近。会不会是同一所医院里面?比方说花果所在的、他们刚才待的那间病房……
要的手机响了。
同时,又一道轻微的、什么东西爆开来的声音,尖叫声响起。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确实有什么在逐步逼近。
明明听得到骚动,房间里、这个空间里却寂静得吓人,就彷佛与门外的世界彻底隔绝了一般。
叩。
她听到这声响。
也听到喧嚣和喊叫声,警笛声也连续不断。但是,有一道与这些明确不同的声音。澪的耳朵一清二楚地听见了那脚步声。
「我好怕……」
房间里异常地寒冷。
明明是同一家医院,气温却和刚才截然不同了。冷到连牙关都咬不紧,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了。
好冷──澪明明是想要这么说的,她想说的明明是这句话,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变成了「好怕」。
可是,这时候──
「别怕。」
她听到声音,转头一看,要就在她身边。
要不知不觉间来到她的身旁,背对着陌生孩子沉睡的床铺,站在肩膀几乎相触的距离。他陪在澪的身边,以明确的声音安抚着她。
叩,脚步声再次响起。
叩,叩。
是皮鞋在走廊上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前进的声音。
澪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冰冷的蛇在背部窜爬的想像唐突地扩散来,明明从来没摸过蛇,却连那干燥的鳞片触感都真实地传递到皮肤上。澪再也承受不住,好想搔抓背部,拔腿逃离──明明只是内心这么想,要却彷佛看透了一般,手轻轻地按了一下澪的背。
「别怕。那一家人确实超乎想像,但他们能运用的完全只有语言和行动,和我们能够做到的事一样。就算是他们,也并非无所不能。」
叩、叩。
叩、叩。
脚步声彷佛正确地敲出四分音符,步步进逼。
身体动弹不得。
要的手仍扶在澪的背上,明确地说:
「停电应该是从变电室对所有的房间一口气释放出高压电,萤光灯才会承受不住爆裂而已,只是用这种手法让医院跳电罢了。」
叩、叩。
「就算──」
叩、叩。
叩、叩。
「就算他已经找到了『家人』所在的每一个房间,也只是在停电前先查到的而已,并不是使用了什么超能力办到的。」
叩、
叩。
一声大似一声。脚步声就像在凌迟耳朵一般,愈来愈慢。明明相当规则,然而那节奏的变化、音量,却几乎要教人发疯。
澪无法停止想像,想像有上百只什么东西钻进衣物袖口的景象。宛如铁丝般、甲胄般蠕动的触感──
好想放声尖叫。
澪逼真地感受到有蜈蚣躲藏在衣物内侧,脚在皮肤上爬来爬去。背上的蛇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两只。身体无法动弹。
上千只蚯蚓从脚下钻进我的体内──
要的手从澪的背部移动到衣服袖子。他用力抓住澪的两边手腕,就像要封住袖口一般,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疼痛。
「如果你现在看到什么可怕的幻觉,那是因为你感受到的恐惧导致。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没事的,别怕。」
叩,脚步声停了。
病房异常的冰寒不知何时消散了。
房门打开来了。明明不是多重的门,却发出夸张的声响。
门缝间露出一名戴眼镜的男子的脸。
穿着感觉陈旧的西装。眼镜反光,无法真切地看出眼神和表情。清瘦的身体散发出近乎奇妙的气势与压迫感。
房间外的要的同伴们没有制止他吗?要说的陷阱没有发挥功能吗?雷鸣般的警笛声在外头响着。在那声音的回响中,房间里的空气猛地被劈裂开来。
要对那名看不出长相的男子开口了──伴随着一道彷佛说着「总算见到你了」的沉重叹息。
「好久不见了──爸。」
闪电──乍然亮起。
应该无风无雨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迟了一些,雷声轰然响起。震耳欲聋。
一道宛如树木被劈开的骇人巨响震动四下,窗外烈焰冲天,可能是附近的树木被雷击中了。但比起火焰,澪更无法从眼前的男子脸上移开目光。
随着要那句话,眼前的男子的表情缓慢地扭曲了,眼镜深处的表情显露出来。
虽然与让人想要逃离现场的威慑感互相矛盾,但──
──好普通的人,澪想。
──是个普通的、年纪和我父亲差不多的人。
──就像个普通的、某人的慈父。
电视新闻进行街头采访时,记者在车站拦住喝得微醺的中高年男子问:这位爸爸,方便访问一下吗?这位爸爸,你这样说,不会被太太骂吗?这位爸爸,这位爸爸,这位爸爸──中高年男性称呼的代名词。符合这个代名词的,普通的某人的「爸爸」──
澪睁大了眼睛。
身体总算能活动了,她转头看要。然后澪深深地、猛烈地倒抽了一口气。
要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自从再会以后,澪以为比起过去,他有了更接近微笑的表情。然而她错了。要的表情扭曲,似要哭泣。扭曲的同时,也充满了愤怒。
铃……铃声响起。
不是要制造的声音。要的手扶着澪的双肩,他只看着前方,瞪着现身的「父亲」。
那是一种无以名状的严峻眼神。是强烈的愤怒与哀伤。那双眼睛凶狠地瞪着眼前的男子。
澪回想起来,逐渐回想出来。
想起要的话。
──称对方为「父亲」时的口气。
『这是神原家第一次一口气失去三个人,所以那家伙应该会来抢人。我们现在就在等他。』
等谁?──澪问,要这么回答:
『等父亲。』
他还说过。
『对,四宫食品是「父亲」的公司。』
『我在里面等──「父亲」来了的话,通知我。』
父亲。
父亲。
他刚才也说了。对这个突然现身的男子,他明确地这么呼唤:
『好久不见了──爸。』
铃声在脑中作响。
铃声浑厚,音量愈来愈大。不只一道,而是许许多多道铃声重叠在一起,响起复又迸散,一度重叠在一起的铃声四散碎裂。
之前澪担心地问要:你会不会变成『大儿子』?会不会被带走?要是这么回答的。他露出惊讶的表情后,正色说:
『谢谢你为我担心,但不会发生这种事。我变成儿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啊──
闪电强光的冲击离去,站在房门口的男子睁大了眼睛。眼镜底下的双眼注视着要。他的嘴巴像金鱼般张动,彷佛被透明的丝线操纵一般,呼唤:
要。
要的表情猛烈地扭曲了,彷佛就要哭出来了。
两人的相貌非常、非常地相似。浮肿而有些沉重的眼皮、鹰钩鼻、线条圆滑的眉毛。
因为他们是父子。
是如假包换的父子。
「爸。」
要出声。手从澪的肩上放开,呼应病房外的铃声一般,身体猛烈地后仰。他仰起背脊,彷佛以全身进行深呼吸,再次直立时,手上已经握着铃铛了。
铃……!
声音响起。
一阵竹子在风中哗哗挠弯的声响,是澪在老家无时无刻不会听到的那声音。
「爸!」
要大喊。
「回来!」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迸发而出。
风震颤着。窗外的火焰在风的鼓动下,朝天空伸展。惨叫声宛如垂死,撕心裂肺──
竹叶青涩的气味,以及彷佛它燃烧般强烈的焦臭味笼罩了整间病房。
◇◇◇
医院的庭院烧起来了。
警笛声响个不停。
是送来那家食品公司爆炸事故的伤者的救护车警笛声。但医院自己今晚也发生了停电和火灾等紧急状况。有许多救护车正在寻找其他收容伤者的地方吧。夜晚的警笛声连绵不绝。
现在这家医院的警笛声,是消防车的声音。
院内广播因停电而无法使用,所以有人取出灾害时使用的大声公通知众人。
──大家注意!请不要离开医院建筑物!医院外面的树木被雷劈中,烧起来了。请不要离开建筑物!医院里面很安全。刚才院内因为锅炉爆炸,发生小火灾,但火势已经扑灭了,不会有更进一步的灾情。请大家不要惊慌!户外的火势也很快就会扑灭了!
请不要离开医院!请大家冷静!──同样的内容不断重复。许多病房窗户打开,病患探身出来观看庭院燃烧的树木。也有人指指点点,拿起手机拍照。被落雷劈中的大树从正中央裂成了两半,消防车正在喷水灭火,众人兴奋地看着这一幕。
「火势很快就会扑灭」并非让众人安心的谎言,实际上就是如此。火焰逐渐消失无踪。
结束了,澪心想。
她离开窗边,回望病房,要仍守在「父亲」身边,寸步不离。
紧紧地守着父亲──不是神原家的「父亲」,而是自己的父亲。
枕边放着镜片破裂、镜框扭曲的眼镜,房间里的焦臭味仍未消散。或者这是外头火灾的气味?
无法解释的是,当时要的父亲看起来只是发出了惨叫,他身上的西装却沾满了煤灰,就彷佛烧焦了一般。就像是被看不见的火焰笼罩,猛烈灼烧过似的。
对于发出惨叫颓倒在地的「父亲」,要好半晌只是茫茫然地注视着。
不久后,确定对方完全不动了,要奔近过去。把他抱起来的时候,虚脱的「父亲」那张脸──已经不再可怕了。没有开门进来时那种神秘的威慑感,澪觉得他真的变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单纯的「普通人」。
「要。」
立刻有人从外面进来。是直到刚才还在房门前,请要「自己小心」的人。他们关心要的状况,也询问澪:「你也没事吧?」
跪在父亲身边的要担心地开口询问:
「大家都没事吗?」
声音听起来很迫切。他以急切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人。
「没有人逃走吧?『母亲』和『大儿子』都在吗?」
「都在,放心。」
最年长的男子如此回答时,澪看到要闻言全身顿时放松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太好了。」
在依旧混乱的医院里,要的「父亲」也和花果一样,被安置在准备好的病房里。要的同伴把要和「父亲」留在那里,再次回到混乱中的医院某处。
情势使然,澪也留在要的身旁。她不认为自己这个局外人可以留下,却也想要了解内情──还有,这或许是她的自以为是,但这时她只是纯粹地觉得不能把要一个人丢在这里。
她觉得必须有人陪着她。
「这个人是你的『父亲』吗?」
澪率先打破沉默问道。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父亲」的要总算抬起头来。澪问他:
「我可以问是怎么回事吗?难道你曾经被抓进那个『神原家』,后来又逃走了?」
比方说,要是学长之前的「神原一太」?或是他们原本就有血缘关系,要是神原家真正的「大儿子」?
听到澪的问题,要的表情忽然放松了。如此一来,就变成了符合年纪、半大不小、毫无疑问与自己同龄的男生表情。澪忍不住希望,他这样的表情往后可以永远持续下去。这么一想,胸口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不是,这个人是我真正的父亲。他被神原家带走了,他叫白石稔,原本是身心科的医生。」
「医生──」
「他和这家医院的院长是大学同学──所以这次才能请院长协助我们。虽然也因此害医院蒙受了损失。」
晚点得去道歉才行──要说,脸上浮现困窘般虚弱的微笑,但他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又变回来了。
「原野同学,」他对着澪说了起来。「『神原家』出现,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神原家的父亲『神原仁』到我父亲的医院就医,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空气倏地变得稀薄。现在闭着眼睛昏睡的他的父亲──白石稔,他的表情看起来彷佛充满了苦闷。
「神原仁说他失眠,我父亲为他治疗,给他建议,接着他的妻子也开始来让我父亲看诊了。半年的时间里,结果我家里,祖父母、姊姊和母亲都死了,周围也死了不少人,或是失踪。虽然或许没有这次灾情这么惨重。」
刚才打开电视看了一下,正在播报新闻。今晚四宫食品的爆炸事故,目前已经死了十一人,轻重伤者的正确数字还不清楚。引发爆炸的营业二课的铃井俊哉已经确认身亡。
澪看了一下新闻,觉得郁闷,马上就关掉了。
那场爆炸和这个人──现在眼前沉睡的白石稔或许有关,一想到这里,澪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他们能运用的完全只有语言和行动,并非超能力。刚才要这么说明,但是刚才突然的落雷,澪依然不认为是巧合。澪清楚地知道,他们和要都是超越自己常识的存在。
院内的锅炉火灾又是怎么回事呢?是「父亲」动手脚引发的吗?或者是向什么人喃喃细语,逼迫、操纵对方去做的──?
「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了,在那个年纪。」
要低声说道,触摸父亲无力地搁在床上、袖口焦黑的手。
「那样下去,连我都性命难保,是刚才的梦子女士她们救了我。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代替我的父母,教导我一切,并且锻炼我、栽培我。」
「他们是什么人?」
「『祓暗者』。他们找出散播黑暗的那类『家庭』,从他们手中保护世人。有些原本是那类家庭出生的人,但现在也有不少人是因为失去了家人、未婚妻或未婚夫,而加入我们──就像我这样,为了夺回自己的家人。」
要的眼神寂寞地阴翳。
「我的父亲真的很厉害。」
他低声喃喃说。
「那一家会补充成员,会更换『父亲』和『母亲』。他们这么做,慢慢地融入那个人本身具备的原有个性和特征,继承下去。『神原仁』融入心理咨商医生的我的父亲以后,变得极为难缠。自从把我父亲变成『父亲』以后,神原家的牺牲者变得更多了,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要阻止。」
要的父亲还没有醒来,注视着父亲的要,表情让人心痛。他说他的祖父母、母亲和姊姊都死了。他一直想要抢回来的他的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
「虽然花了许多时间,但我父亲总算回来了。所以我打算和他重新开始。」
「对不起……」
澪低头道歉说。她知道要正一脸愣忡地看着她,但她无法抬头看他。她咬住下唇,接着说:
「刚才我──为了花果而说了很过分的话。」
回想起来,脑袋深处又热得几乎要沸腾。她羞惭得无地自容。
「我说了什么失去了两年宝贵的青春,不可挽回……」
──这太残忍了。这两年之间,我们从高中毕业,或是上了大学,然而这段期间花果却一直被关在那里,就这样白白糟蹋青春吗?这太过分了,是无可挽回的损失啊!
而要回应:「会吗?」
──她可以恢复过来吧?两三年的时间罢了,不算什么。
什么两三年而已──?当时澪觉得哑口无言,但现在她完全了解要说这话时的心情。现在才终于了解了。
从刚上小学的年纪,一直到今天。即使要和澪同龄,单纯地计算,也已经过了十二个年头。父亲被夺走了这么漫长的岁月,而他终于把父亲抢回身边,打算开始重新来过。想像那漫长的岁月,澪这次真的哑然无语了。
「哦……」要喃喃道,接着缓慢地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
「一时半刻或许很难,但我们都会恢复过来的,花果同学应该也是。」
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泪水涌上眼眶,模糊了视野。视野一隅,只见要的手紧紧地按在父亲的手上。
澪看着他的手问:
「可是──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
「神原家的『父亲』本来是你的父亲。他原本是普通人,却被抓去那个家,扮演『父亲』的角色。」
「嗯。」
「那样的话,一切的元凶到底是谁?」
从刚才开始,澪就一直很好奇这个问题。难道──她想,不舒服的汗水滑落背脊。
「难道──神原家的中心,是那个孩子?」
要说,如果「父亲」会来把人要回去,那就是这孩子。一起待在病房的那孩子,神原二子,小儿子。
童稚的脸、剪齐的浏海、连一点痘疤都没有的美丽睡容。
这么说来,澪唯一不知道的就是那孩子是怎样的人。神秘诡异,从来没看过他张开眼睛说话的样子。
那样的话,事情是不是还没有结束?一股寒意笼罩全身。后来那孩子怎么了?要的同伴有好好监视着他吗──?
「是那孩子吗?不是『父亲』,那孩子才是始作俑者,是他在补充缺少的家人,让其他人扮演家人的角色吗?」
那就不得了了──澪惊恐地抬头一看,只见要点点头应道:「哦……」接着他若无其事地说:
「不是。」
「咦?」
「不是。那孩子是在四年前被纳入那一家的,只是这样而已。刚才在场的其中一个女人,是他真正的母亲。她一直后悔为了小学入学考失败而不断地逼迫儿子,才会遭到『神原家』趁虚而入,刚才她也抱着回来的儿子道歉,哭着说:对不起,你不用当好孩子也没关系,只要你活着就好了。曾经是『神原二子』的那孩子,真正的名字是宫上大河。」
「那……」
「没有所谓的『中心』或『元凶』。」
要说。
外面的警笛声彷佛想起来似地又传进房间里。现在这一刻,也有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在某处回响。还有人身陷痛苦之中。
「那一家没有特定的人做为中心,支配其他人。没有谁是『元凶』或『中心』,是『一家人』本身拥有力量。只要有人离开,就会补充,如果少了谁,就再补充那个人。就这样永远持续下去,以『一家人』的形式彼此束缚。不是谁在支配这个家,勉强要说的话,是『家』和『家人』这样的形式支配着他们。」
澪回想起毫无生活感的那处大楼房间。
杂乱而缺乏统一感的住处,霉味和雨水的气味、甜腻的零食香味。澪觉得完全无法想像他们做为「一家人」,在其中聊天生活的景象。
毛骨悚然。
她想像回家后,彼此都在家中,但所有的人都只是呆呆地在「家」这个容器里,眼神空洞地「存在」于其中的景象。就像花果坐在床上,处在漫漫无尽的时间里,彷佛那就是她的使命般,只是注视着虚空。
「所以必须同时为所有的人祓除黑暗。否则会没完没了。只要留下任何一个人,就会再补充回去。再次形成『家庭』,所以我想要一口气阻止所有的人,但过去一直都不顺利。」
「你是说,被诅咒的是『神原家』这个容器本身吗?」
要以奇妙的眼神看着澪。片刻后,他略为迟疑地点点头:
「如果用『诅咒』来形容那个家的状态,唔,就是这样。」
「你说『神原家』从很久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存在了。那么你是说,『神原家』虽然是拼凑出来的、明明没有任何人的意志,却以『家庭』的形式存在吗?每一个成员都是普通人,也不是有人为了什么目的而这么做,就只是『存在』──」
「是啊,就只是存在。」
澪按住胸口。怎么会有这种事?心跳加速,呼吸变浅了。没有目的,就只是存在。有一群人就只是这样散播着黑暗,彷佛用黑暗骚扰着别人。黑暗的家族超越时代与世代,融入不同时刻不同人的个性与特质,自我更新,不断地更新。
要深深地点头;
「与其说没有任何人的意志,勉强要说的话,就是『神原家的意志』。目的是以『家』这个形式存续下去,家本身支配了他们这些家人。」
「没有方法可以逃离吗?」
不断更换的「家人」,这些家人散播着恶意,这些恶意把人逼入绝境、逼上绝路。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和死亡以「家」为中心蔓延,透过人不断地散播出去。
要摇摇头:
「只能避免接触他们。一旦接触,想要全身而退,就相当困难了。」
「而这些现在总算都结束了?」
澪说着,一想到自己见证了这一刻,就有种目睹了惊人时刻的感觉。
从久远以前就一直存在、没有中心的空洞的「家」所制造出来的黑暗骚扰,这种状况终于在今天被斩断了。家庭成员一口气消失,这个被诅咒的「家」总算解体了吗?
要有些困惑地侧头,接着点点头:
「嗯,结束了──『神原家』结束了。」
「『神原家』结束了?」
「嗯。」
「也就是说……?」
澪的眼睛睁大了。这时,要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要注意到震动,接起电话。放开父亲的手,表情再次变得严峻无比。他听着电话内容,神情逐渐紧绷。
「『──家』是吗?」
他说了谁家?耳朵因为震惊而失焦,没能清楚听到。
户外刺耳的警笛声仍持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