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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同事(1 / 2)



「所以我不是要你道歉,是在问为什么对我连一句说明都没有?」



铃井俊哉看着电脑萤幕,忍受着从刚才就不断从走廊传来的那声音。



萤幕上是要寄给明天约好谈生意的客户的提醒信件文字。因为每次都要通知客户,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闭着眼睛也能写。但听着那声音,总觉得会不小心失手写错,因此进度缓慢。



「你说,这是第几次了?你每次都这样道歉,说下次会小心,却一犯再犯,这样道歉是有什么意思?你这到底是什么心态啊?」



「对不起。」



几不可闻的细声。那声音也教铃井难以忍受,假装全神贯注在萤幕上,坚守「我没听到」、「我不在乎」的态度。



唉──叹息具备超乎声音本身的主张,听起来比刚才的道歉声还要大。



「你这副德行,在以前的职场居然混得下去。你到底是怎么工作的?」



「对不起。」



「不是啊,就说──」



心脏发痛。



这么感觉的应该不只铃井一个人。课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听着那声音,默默地继续工作,在彷佛自己也助纣为虐欺凌弱者的感受中煎熬着。



铃井忍不住抬头,看见前辈丸山睦美站了起来。不是走向训话声传来的办公桌附近的门,而是穿过另一边的门,离开办公室。



「而且,上星期叫你跟绿森超市约时间那次,你也是这样不是吗?那一次因为我才刚提醒过,所以实在很不想说,可是从路线来看,会先遇到赤屋,所以应该先去赤屋,然后去同一区的宫田酒店,再去隔壁的绿森,照常理来说应该要是这个顺序不是吗?这样就可以省掉一大半的移动时间,你在脑子里规划的时候,怎么就不会想像呢?不,不光是脑子里想,你传mail给我的时候,不就写下来了吗?这样却还是无法想像的话,根本是毫无想像力,也就是缺乏为别人着想的心。从这个车站移动到另一个车站,然后又绕回来──这等于是让人家多跑这么多路啊。我觉得想像力就是体贴他人的心,难道不是吗?」



没必要在这时候翻这种旧帐吧?──话都来到嘴边了。再说,跑业务的时候,有时候会碰到负责人或店长不在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单纯依照距离安排。更何况,只是移动一站的距离,根本算不了什么。



铃井抬头瞄了一眼,和对面座位的同事滨田对上了眼。滨田表情扭曲,看得出正在想一样的事。



对不起──和刚才一样微弱的无力声音重复道,斥喝声更加激烈了:



「我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单纯想不透啊。唉,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铃井再也忍无可忍,站了起来,和刚才离席的前辈一样,穿过离自己的座位较远的门,离开办公室。



不出所料,睦美已经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面了。她手里拿着罐装奶茶,对着后来的铃井笑:「啊,辛苦了。」



「辛苦了。」



铃井回答,睦美指着饮料问:「你要喝什么?」



「啊,没关系,我自己──」



「不要跟我客气,我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摆出前辈派头。」



睦美今年四十三岁。可能是因为家中有读小学的孩子,平常就鲜少参加课里的饭局等活动,铃井也确实很少在饭局上让睦美请客。



不同于今年刚进公司第三年的铃井,睦美做了很久的业务,是资深老鸟,担任铃井他们营业二课的主任。等于是仅次于课长的课内二把手,但外表非常年轻,听到她的真实年纪时,铃井相当吃惊。睦美对年轻员工也都很随和,热心照顾,后辈们都亲近地喊她「睦姊」。



睦美说「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摆出前辈派头」,但这完全不是事实。每个人都很依赖她,也很仰慕她。过去铃井也在各方面受她帮助,对她是心悦诚服。



「啊,那我要气泡水……不好意思,谢谢睦姊。」



「OK,这个是吧?」



睦美投入硬币,按下自动贩卖机右上的按钮。她还帮忙弯身从取物口拿饮料,铃井道谢「真的不好意思」,接过饮料。



「──佐藤课长也实在教人头痛呢。」



睦美把瓶装饮料递给铃井,总算提到这件事。听到睦美的话,铃井觉得「终于来了」,他也正想谈这件事。



「是啊。」



「我也跟他说过好几次了。在大家面前那样训人,神桑就不用说了,我们这些听到的人,还有其他人,感受也很差。」



「我知道。」



睦美回望铃井。铃井打开气泡水瓶盖,接着说:



「我听滨田他们说,睦姊有替大家向课长说了,所以后来课长就不在办公室里训话,而是把神桑带到走廊去训。不过结果声音还是一样听得到啦。」



「如果他自以为不会吵到大家的话,那实在很好笑。」



睦美落寞地笑道。虽然应该也有讽刺的成分在里面,但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比起恶意,感觉同情的成分更大。



一想到回去办公室,又要听到那骂声,一时半刻实在不想回去。铃井和睦美不约而同地走到大厅旁较隐密的接待区,在这个时间刚好没人的椅子坐下来。



郁闷无比。



铃井很后悔:早知道课长要训话,今天就在一大早排外务了。



「有时候也会觉得为什么神桑都不回嘴?不过应该没办法吧。要是辩解,感觉只会火上加油。」铃井说。



「地位有别,神桑也很难反驳什么吧。他一定很难受。我很想帮帮他,会再找机会跟课长谈谈。视情况,会请部长来说说课长。」



铃井和睦美任职的「四宫食品」,是业界里的中坚食品公司。铃井隶属营业二课,主要负责冷冻食品。



直到去年,铃井都还在企画部。他大学读的是理学院,之所以进来食品公司,动机是希望参与企画或研究。所以今年突然被调到营业部时,他打击很大。企画部的前辈安慰他说「趁年经在各部门经验一下,也是一种历练」,但他心情沉重极了。而且调来营业二课后,遇到的上司又是佐藤课长。



佐藤和铃井不同,进公司后就一直待在业务部门,现在才四十一岁。在有许多老员工的这家公司里,在主管当中,是非常年轻的一个。佐藤肩膀宽阔,嗓门也大,看上去就像个魔鬼教官,那种气质让人畏怯。感觉对这个从业务第一线的基层爬上来的课长来说,来自企画部的自己就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铃井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他。



但「不太喜欢」变成彻底的「厌恶」,还是目睹佐藤对特定部下那种过火的斥责现场以后。



佐藤对今天也在走廊训话的神桑特别苛刻。



神桑从铃井调到营业二课以前就在这里,据说是去年年底临时聘用进来的员工。年纪应该是五十多岁,对课长来说,是所谓的「长辈部下」。现在这年代,相较于过去完全讲求论资排辈的时代,「长辈部下」在任何公司或许都不算罕见了。实际上,公司里其他部门也有许多这样的例子。但是像神桑这样,不管是外表或氛围都明显地年长许多的人,是其他部门鲜少看到的。



铃井第一次踏进二课的时候,一进办公室就看到神桑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最靠近入口给新人的座位旁边,虽然冒失,但他忍不住又定睛看了一次。半白的头发、黑框眼镜,笔直的站姿彷佛小学朝会上看到的校长,然而他居然不是主管,只是普通的同事,这件事让铃井大吃一惊。



神桑这个绰号,似乎是佐藤课长取的。听到课长是为了让年纪比自己大太多的神桑融入部门里,指示所有的人都要这么叫他时,铃井内心真是服了。他觉得课长那种相信可以靠称呼来拉近距离或改变气氛的观念实在落伍到不行。



铃井问过神桑一次。因为大家都这么叫,铃井自然也不得不这么叫,他满怀歉疚,趁着只有他们两个加班的机会问了:「你不会觉得排斥吗?」



「对不起,我们明明年纪比较小,却这么没大没小的。」



铃井这个问题似乎让神桑很吃惊。他睁圆了眼睛,接着柔和地笑了:



「原来你在介意这件事?铃井你人真好。」



「不是,可是……」



「大家这么亲近地叫我,我觉得很高兴。」



「最先这么叫的是课长对吧?」



「嗯。」



萤光灯照耀下,神桑头上的白发反射着银光。铃井看过这种颜色,是上次返乡时看到的父亲的发色。他想:这样啊,他跟我爸年纪差不多啊。如此一来,他便忍不住想像:万一父亲也在公司被比他小的上司那样训斥的话……佐藤课长在责骂神桑的时候,都不会稍微想到自己的父亲吗?



「课长是个好人,我很感谢他。」



神桑很自然地──实在太自然地这么说,铃井忍不住「咦」了一声。



铃井微笑,看着铃井问:



「你觉得很意外?」



在近处一看,神桑的五官轮廓很深。眼皮很厚,顶着鹰钩鼻,配上高高瘦瘦的个子,有股独特的威严。也许是因为这样,铃井觉得神桑现在的「部下」地位还是与他极不相称。



铃井僵硬地点点头。神桑说:



「我不是一毕业就进来的,而且年纪又比较大,课长应该也觉得很难办事。绰号也是,他在向大家宣布之前,有先问过我的意见。他说他希望大家叫我『神桑』,问我会不会觉得反感。」



「原来课长有先问你吗?」



原来那个人也有这么细腻的心思吗?铃井半信半疑地反问,神桑点点头说「嗯」。神桑说课长是「好人」,但铃井觉得:啊,这个人比课长好上好几倍,所以才会这么想。



「课长是希望我能好好地融入这个部门。」



神桑之前是做什么的,铃井不太清楚。本人没有提到太多,因此铃井觉得似乎是个禁忌,不敢主动探听,但他觉得搞不好神桑在以前的职场位高权重,要不然就是老板。明明有实力,却遭遇公司裁员之类的问题牵连也说不定。



铃井听说现在神桑虽然是营业部人员,但不管是薪资或保险那些,都不是正职人员待遇。工作也不是出去跑业务,都是接听电话、或帮忙业务处理简单的约客户、行程管理等等,就类似助理。如果神桑以前的工作职权很大,那么自尊心应该也很高,却能认份地默默做着现在的工作,光是这样,就让铃井觉得很了不起了。



然而──每次佐藤课长数落神桑的时候,都一定会这样说:



──你这副德行,在之前的职场居然混得下去。你到底是怎么工作的?



──告诉我啊,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课长那种讲法,我实在是听不下去。根本就是在否定别人的人格,跟时代完全脱节。」



铃井觉得根本就是权势骚扰,是再典型不过、看了教人羞耻的露骨权势骚扰。居然有这样的行为横行,这家公司的落伍体质实在教人想哭,一想到这是自己的公司,更教人打从心底觉得窝囊。



「我懂。」



睦美拉开奶茶罐拉环说。铃井开始抖脚了。这是他从小烦躁时的坏毛病,不管被骂过多少次都改不掉。



「而且今天课长干嘛骂那么凶?神桑有犯下那么罪不可赦的过错吗?」



「一开始应该只是在揪正小疏失吧。但课长愈说愈夸张,开始翻旧帐,整个停不下来了。讲到后来,根本是在讲无关的事了。」



「要是换成是我,绝对无法忍受。」



幸好铃井还没有被课长像那样死缠烂打地训话过。但也因为如此,更让人觉得不舒服。就好像只有神桑一个人沦为课长的标靶,由于地位低微,不敢说不,才会被课长盯上。



「我觉得神桑的工作表现很普通啊,也不是差劲到哪里去吧?」



「嗯,我反而觉得他工作表现很好。上个月课长不是把他弄的客户名单跟大家分享吗?部长叫课长做的那份名单。」



「对啊。」



那份名单做得很好,客户资讯做了细腻的更新,因此铃井感到很意外。佐藤课长虽然年轻,却相当传统老派,虽然擅长和客户交陪,但很不擅长文书工作。传给所有人的电子邮件也是,文章几乎都不换行,读起来很痛苦,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到现在都还在用一指神功打字。



「那份名单其实是神桑做的。」



「咦?」



「课长表现得一副是他做的样子,但其实是神桑加班完成的。大家在称赞的时候,我一直在看课长会不会说出来,但他终究没说呢。」



「──真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



铃井忍不住批评,睦美尴尬地点点头:



「他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我对他的印象是,会为了挺自己的同事顶撞上司,讨厌不正直的事,非常可靠。」



「那就是自己在基层的时候正直敢言,但绝望地完全不适合领导别人。」



「铃井好刻薄喔。」



睦美柔和地一笑,喃喃自语地说:



「可是,或许就是这样吧。我们还是同事的时候,他替我出头过。」



「咦?」



「他说,如果我是因为请了产假,所以没办法升主管,那实在太不合理了。」



「啊……」



听到这话,铃井想了起来。不只是神桑有个晚辈上司,睦美也是。不管是资历或年龄,睦美都比佐藤课长大了两年。



睦美解开发夹,松开束起的清爽长发。她把奶茶放到桌上,两手重新梳拢头发,喃喃说:



「可是之前有一次我们聊天,他却说:女人必须怀孕,真的很辛苦,你没能升主管真的很可惜,可是生小孩就是女人在社会上的责任,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



根本是性骚扰吧?或许也有「怀孕骚扰」之嫌。睦美低下头去,那张脸庞再次罩上极为悲伤的阴影。



「他说考虑到外界观感,公司里至少要有一个女主管,才显得男女平等,希望会计的长田课长快点辞职就好了。『等长田课长辞职,你调去会计课,就可以升课长了,趁现在赶快申请调单位怎么样?』听他那样说,好像不希望我留在营业课似的。」



「他这人器量狭小,所以不想要比他更能干的睦姊在旁边啦。」



虽然觉得不该在公司里说这种话,但这是铃井的肺腑之言。实在教人气不过。



「虽然大家都说客户对佐藤课长很信任,但这说穿了也只是他跟那些原本就有交情、投合的人有人脉罢了吧?他和客户新的窗口那些根本打不好关系,也不主动去建立交情。这样说或许不好听,可是跟课长投合的那些客户,全都是些思想古板的老一辈。他这人只能赢得同性长辈的喜爱啦。现场的细节那些,睦姊看得比课长更仔细多了。」



「抱歉抱歉,谢谢你,铃井。不好意思害你生气了。」



睦美抱歉地低头行礼说。不是做做姿态而已,她的表情真的很困窘。



「我只是觉得有点失落而已……想到以前愿意和我同仇敌忾向上司抗议的人,上了年纪、爬得更高,却变成了这种样子。或许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时间真的很残酷呢。」



「──要是我结婚生了小孩,我会想要请育婴假,但如果到时候上司还是他,应该不可能让我请吧。」



「咦!铃井,你要结婚了吗?」



「没有啦,只是现在的希望。」



铃井「唉」地叹了一口气:



「以前在大学课堂上学到说,现在这时代,这些权利都是天经地义、受到保障的,我在就职以前,还傻傻地信以为真呢。」



铃井厌烦地说,睦美虚弱地微笑:



「我们公司很落伍呢。没有在年轻员工进来前好好地让公司赶上时代,是我们的责任。对不起。」



铃井觉得,睦美和现在应该还在营业部办公室继续被数落个没完的神桑人都太好了。居然有人利用别人的好,得寸进尺,铃井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荒谬。



「我先回去啰。」



睦美轻描淡写地说,拿着奶茶罐,摇晃着束起的长发离开了。她的脚步完全感觉不到沉重,就彷佛若不学会这样的轻盈,就无法撑过至今为止的种种。







事情发生在当天返家路上。



铃井结束午后的客户拜访,和最后访问的客户主任吃完饭后,坐上电车。他抓着吊环,看着车窗。现在还不到十点,所以车厢里人还没那么多。九点多和十点多,夜间的私铁车厢拥挤程度是天差地远。今天吃饭的主任不喝酒,所以才有办法这么早回来。



铃井酒量本来就不太好,反而算是差的。他体内似乎几乎没有酒精分解酵素,从以前开始,就连预防接种的时候消毒,被酒精擦过的皮肤都会变红。他相信「酒量是练出来的」这种迷信,学生时期试过几次勉强灌酒,但不仅搞到自己不舒服,也给旁人造成了麻烦,因此在出社会以前,就已经摸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了。



他听说过去也就罢了,这年头公司也不会强迫员工喝酒,实际上刚进公司时待的企画部,就算酒量差,也没有人说什么。



然而来到业务部──现在的部门以后,他认清这样的理想在此地未必通用。



──不会喝?那你大学的时候是怎么混的?



这样问的,一样是佐藤课长。他用一种傻眼、不屑的眼神看着铃井这么说。



──你一定是没参加运动社团。我就知道,所以你才这么不会应酬。



──至少第一口要陪人家喝啊。要不然就不要参加饭局。



要是不用去就万万岁了──铃井想。如果能够,他根本不想参加什么饭局。但他也明白如果不去,课长对他的印象会愈来愈差,所以现在仍无奈地参加。而且从事业务工作,像今天这样自己一个人跑外务的时候还好,但也经常要和课长一起接待客户。这种时候,课长总是当着客户的面满不在乎地斥喝铃井。



──这家伙完全不会喝耶。我真的很想向公司人事抗议干嘛把这种人塞到营业部来。实在抱歉啊,这家伙不会应酬,真的很无趣。



相信贬低自己人,可以让应酬更圆滑──这种思维让铃井作呕,但更让他恶心的,是饭局结束后,课长施恩于人地向铃井笑道:



──要不是我一开始那样说,客户怪你怎么都不喝的时候,不是会很尴尬吗?我这是先发制人啊。



虽然不会喝酒,但铃井透过经验,自有一套打圆场的方法。不必佐藤课长多事,他也有许多手段可以让对方不会注意到他,课长却偏要当着人损他,教人不舒服。但是和佐藤特别要好的客户负责人,都是「和佐藤臭味相投的同类人」。佐藤像那样拿铃井拿笑柄,确实能让那些人稍微放他一马。



铃井觉得那些人思想落伍,但他也明白,对照他们的常识,是自己不长进。一个大男人居然不会喝酒、不会应酬,实在无趣。虽然佐藤课长经常骂铃井「你大学是怎么混的?」但佐藤难道以为铃井从来都没有被人如此嘲笑过吗?大学的时候他也为此吃了许多苦,为什么都出了社会,还得经历这种鸟事?



现在铃井直接对口的客户,全是在饭局上喝酒知道节制的人。后来他得知,是课里的主任睦美考虑到他的状况,刻意如此安排的。睦美当然不会拿这件事要铃井感恩图报。



流过车窗外的车站,渐渐靠近他独居的住处。



结果电车在他从来没下过站的车站停了很久。车厢内响起广播声:



『前方列车传来停车讯号,请各位乘客稍等。本列车将停止两分钟左右。』



也不是急着赶回家的铃井掏出手机,准备看个LINE或上网打发时间。但这时他忽然注意到手机另一边──一直开启的电车门外。抬头望去,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然后他吃了一惊。



从来没下车过的陌生车站月台上,有一张熟悉的脸。是神桑。神桑弯着瘦瘦高高、向来抬头挺胸的身体,手中抱着大型公事包,正在讲手机。



讲手机?



铃井觉得讶异。理所当然,车站月台充满了电车进出声、发车铃声等,闹哄哄的,绝对不是适合讲电话的环境。



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但只见一手拿着手机、怀里抱着公事包的神桑身子弯得更低,头往前倾倒。明明讲电话的对象不可能看见,他却彷佛在拼命陪罪。



『请各位乘客再稍等一分钟左右,感谢您的配合。』



车厢内广播不停地重复着。等个两分钟左右,铃井并不介意,但也许很多人心急如焚。不过这也说不准,现在他或许是无所谓,但如果自己在赶时间,也许这两分钟会让他心急难耐,暴跳如雷──一想到这里,铃井忽然觉得厌烦起来,反射性地走出车厢。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年纪、其实工作上很能干的这个人,正在向电话里的人道歉。一想到这里,身体便不由自主行动了。



「神桑!」



铃井走出电车呼唤,拿着手机的神桑那纤瘦的身体颤了一下。手机贴在耳朵上,眼睛看到铃井,嘴巴张成「啊」的形状。但发出来的声音,仍继续在和电话另一头的对象说话。



「啊,不,没事。是的。没问题。是、是,这真是不得了。我明白──是的,我也认为课长说的没错。」



课长。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脑袋深处彷佛一阵麻痹。神桑的声音困扰极了,眼周刻着细微的皱纹。他对着铃井垂下形状圆滑的眉毛,做出抱歉的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哭笑不得。



「挂电话吧。」铃井说。



「咦?」神桑发出细微的惊呼。



铃井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敢做出如此大胆的提议。可能是离开公司,胆子大了起来。但一股直率的怒意冲上心头,因为他才刚想起课长以前为了喝酒而对他的种种欺压,所以更感到气愤也说不定。



「别管那么多了,挂电话吧。」



铃井强硬地从困惑的神桑手中抢过手机。他一不小心瞥到萤幕了。上面显示通话对象的课长的名字。但下一秒,铃井的眼睛盯在萤幕上无法移开了。



三小时十二分十四秒。



时间显示在当下仍「十五秒、十六秒」地不断累积下去。显示的背景传来声音:



『所以我觉得睦美说的才有问题啊。部长说得像是站在她那边,但那说穿了只是一种推托,觉得只要支持女人的说法,就不会有人说话了,我觉得这实在大有问题。反过来看,这才是一种性别歧视吧?』



十九、二十、二十一……秒数不断前进。比起今天从公司走廊传来的数落声,电话传来的课长的声音,更一口气钻进了铃井的耳底。就彷佛整颗心都被被粗糙的锉刀给锉下去一样。



居然讲了超过三小时──



铃井一阵毛骨悚然,因为太惊悚了,他一时竟无法按下结束通话键。明明知道应该按哪个键才能结束通话,一瞬间他竟真的忘记了。他惊慌地胡乱按了一通,课长的名字从萤幕上消失了。



说到一半的课长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铃井搭乘的电车传来通知即将发车的铃声,声音很大。三小时,铃井再次反刍地想。超过三小时,在这种吵闹的环境中,神桑一直讲着这样的电话?



「呃──铃井,抱歉。」



铃井正因为惊吓过度而说不出话来,神桑总算开口了。



「电话是课长打来的?」



铃井也好不容易出声问。询问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十分假惺惺,但手机传来的课长那黏腻的声音彷佛缠住了他的身体,让他不管是脑袋还是身体都变得迟滞。



电车门关上了。



电车驶离的声音和掀起的强风从眼前通过。等待电车完全离开后,神桑僵硬地点点头:



「嗯。」



「这里不是很吵吗?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



「我在电车上接到电话。如果不接,会一直打来,所以我想先跟课长说一下,等到站了再回电给他,结果课长一说就停不下来……」



铃井不知道神桑家住哪里。但从他的口气听来,知道这里并非离他的住处最近的车站。本来只打算说个一两句,却被纠缠了超过三小时──



真的假的啦?铃井觉得双脚彷佛冻结了。这时,铃井手上神桑的手机震动了。手上感觉到静音模式的震动,瞬间,铃井的喉间发出「噫」的惊叫。



「啊,我来接。」神桑说。



显示的来电者又是课长的名字。铃井反射性地出声:



「不,不用接!」



发出大叫是因为恐惧。神桑瞪大眼睛,困窘地看着铃井握在手中的手机。铃井摇摇头:



「不用接。你们已经讲得够久了吧?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紧急的事。」



听到对话内容让铃井感到心虚,但他无意识地这么说。



刚才让铃井战栗的,不光是通话时间的长度而已。电话的内容也是。睦美的名字、她说的才有问题、是一种推托、只要支持女人的说法,就不会有人说话、这才是一种性别歧视……



他根本不想听到,那内容让他直想大呼「饶了我吧」。这绝对不是有必要在下班时间特地打电话跟部下讲这么久的内容。



震动声依然持续着。拜托放弃,挂掉吧!铃井想,但手机就是震个不停。



「我知道了。」



和铃井对望的神桑总算点头。停顿了许久后,他说:



「我不接。我不接就是了,手机可以还给我吗?」



「……好的。」



把手机还回去后,铃井的身体一口气轻松起来。两人就这样走到月台的长椅,坐了下来。看上去精疲力尽的神桑,彷佛魂魄都抽离了。这也难怪,他一直站在那里吧。



「难不成,这是常有的事?」铃井问。



「嗯。」



神桑点点头。明明是自己问的问题,但听到答案,铃井再次感到震撼。神桑并非正职员工,应该也没有理由这样做小伏低,迎合课长。



神桑的腿上,萤幕朝下的手机还在震动。听着那震动声说话,总觉得像在演出某种蹩脚的搞笑短剧一样。铃井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你应该提出控诉──这话来到喉边。



虽然不知道该向哪里提出控诉,但他很想这么说。向公司的人事部还是部长,或是劳基署,控诉这个人吧。



但听着神桑腿上震个不停的那声音,总觉得在那声音持续的期间,不敢明目张胆地说课长的坏话。



「──是太闲了吗?」



震动声终于停止了。铃井看着总算安静下来的神桑的手机喃喃道。



「我记得佐藤课长结婚了吧?应该也有小孩吧?可是他怎么会这么闲?是家人都不理他吗?」



铃井语带玩笑地说,却少了在公司和睦美一起批评时的那种气势。课长在电话中肆无忌惮地说睦美的坏话,甚至不是在斥责神桑。只因为是部下,就满不在乎地逼对方听他发这种牢骚,铃井实在不懂课长在想什么。



这时,原本安静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了,嗡嗡嗡嗡……听着那声音,这回和上次不同,除了恐怖之外,愤怒也猛然涌上心头。



「神桑,把手机电源关掉吧。这太莫名其妙了。」



神桑的眼睛没有看着铃井。



他只是呆呆地盯着在腿上持续震动的手机。看着那模样,铃井担心起来。如果神桑整天接到这种电话,会不会被搞到精神出问题?



神桑低低地说了什么。他的声音被通知月台反方向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声盖过,听不清楚。「什么?」铃井反问。结果神桑抬起头来,看着铃井说:



「……我觉得,或许就是因为我会忍不住聆听。」



「咦?」



「所以课长才会变成这样。」



神桑的脸上又浮现平时的懦弱笑容。不是自嘲的笑,而是一种彷佛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感情、甚至带有某种达观的微笑。



「铃井,谢谢你为我担心。」



「不,我是……」



即使遇到这种事,对于年纪都可以当他儿子的自己,神桑依然不改彬彬有礼的态度,这让铃井难受极了。



「回家吧。」神桑说。「我的家人也在等我。」



他说,从长椅站了起来。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这段期间,手机仍在他的手中震个不停。铃井看着他的手,揣想:和铃井道别后,神桑是不是又会接起电话?



明明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才行,铃井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铃井,你要跟我说什么?」



在指定碰面的荞麦面店,睦美在铃井面前一坐下来便问。她拿着菜单,喃喃说「吃白萝卜泥荞麦面好了」,然后望向铃井问:



「工作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虽然的确是跟工作有关,但今天不是要说我的事……」



昨晚在车站月台和神桑道别后,铃井立刻传了LINE讯息给睦美。其实他真的很想顺着冲动,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当场打成讯息传过去,但他按捺下来了。他觉得当面说比较清楚,而且怎么说──他不愿意写成文字,把那件事留下纪录。他这么做不是顾虑到课长或神桑,纯粹是不愿意把相关文字留在自己的手机里。



这家荞麦面店虽然位在公司附近,但和周围的餐厅相比,价位高了一些,所以平时几乎不可能在这里遇到同事。会约在午饭时间,是因为睦美有家庭要顾,总是准时下班回家。



店员端茶来了。两人点了餐,用湿毛巾擦手后,铃井开口说:



「昨天晚上──我在回家路上的车站月台看到神桑。我看到他在讲电话,可是月台不是很吵吗?但他好像一直在讲,所以我忍不住好奇,出声叫他。」



「嗯。」



听到神桑的名字,睦美转为严肃聆听的态度。铃井接着说:



「结果我听到神桑对着手机说『课长』,所以我忍不住叫他把电话挂掉。当时是下班时间,而且神桑听起来又像在道歉……」



今早在公司见到神桑,他看起来和平常一样。铃井进办公室后,神桑便露出平时的懦弱微笑,说:「铃井,昨天谢谢你,害你担心了。」铃井含糊地回应:「不会……」课长不在,好像已经去跟其他部门开会了。不必一早就看到课长,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同时怒意油然而生:像那样在下班时间莫名其妙地向部下发牢骚,居然还有脸若无其事地来上班。



铃井感到呼吸困难,短促地吸气后接着说:



「挂断通话的时候,我看到了,课长和神桑的通话时间超过三小时。」



睦美无言地睁圆了眼睛。就是嘛,一定会惊讶嘛。铃井想,接着说:



「我真是吓死了。还有,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点课长说的话。」



──所以我觉得睦美说的才有问题啊。



那声音在耳底复苏。该不该说出他听到睦美的名字?铃井犹豫了一下,当场有了结论:不能说。



「──感觉好像一直在对神桑倾吐他对某人的不满跟抱怨。」



即使对方是会以权势欺压别人的那个课长,如果知道他私底下说自己的坏话,睦美也绝对会感到不舒服。



「一开始我以为就像在公司经常遇到的那样,是课长又在数落神桑了,但那与其说是训话,更像是不断地对神桑发别人的牢骚。」



「那是几点的事?」



「大概快十点的时候。我猜神桑一下班离开就接到电话,然后就那样一直讲个不停吧。而且这次好像不是第一次。」



铃井强制挂断通话后,神桑的手机仍响个不停。后来神桑有好好地拒绝接听吗?



「神桑说,『课长会变成这样,或许是因为我会听他说话』。这证明了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危险了。这种事可以容许吗?」



「神桑那样说吗?」



睦美眼神忧心地问。铃井点点头:



「是的。」



「这样的话……确实感觉很危险呢。总觉得好像关系成瘾了。」



「关系成瘾?」



「嗯。」



店员说着「让您久等了」,端来两人份的荞麦面。



铃井吃鸭肉荞麦面,睦美吃白萝卜泥荞麦面。铃井看着蒸气腾腾的沾酱汁,合掌说「我开动了」,睦美也仿效合掌说「我开动了」。掰开免洗筷,沉默了一会儿后,睦美终于开口:



「课长确实有问题,但我觉得神桑也习惯承受课长毫无道理的言行,感觉麻木了。明明不必做到那种地步,却过度去承受,神桑也挨骂成理所当然,对这种关系依赖成瘾……」



「是啊……」



「其实,最近部长好像也很担心佐藤。佐藤现在对上司的态度好像也很糟糕。他会要求薪资,或是叫公司多多支援现场,说的内容是很冠冕堂皇,但口气很冲,就像在顶撞。部长也在向我打听部门内现在的气氛怎么样。」



可能是想到还是同事那时候,睦美的称呼从「课长」变成了「佐藤」。铃井觉得没必要对那种人客气,但睦美身为课长的老朋友,或许是真心在为他担心。



「我来跟佐藤说说看好了。课里迟迟端不出业绩,或许让他很烦躁,搞不好他正在烦恼。」



「呃……我看应该不是吧。」



铃井含糊地说,睦美看着铃井问:「为什么?」被她那样盯着看,铃井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佐藤课长显然把睦美视为眼中盯。所以如果睦美去纠正课长的言行,可想而知,课长绝对会勃然大怒。一定是因为睦美是女人,然而工作上却比课长能干、又受到部属喜爱。



世上有这么荒谬的事吗?



铃井甚至不愿意提出来解释,摇了摇头:



「我担心睦姊去说,课长会把矛头转移到你身上。我理解睦姊的担心,但这种情况,还是请上司去说比较好吧?底下的人说的话,那个人一定听不进去的。」



「底下的人啊……」



睦美喃喃说。糟了,铃井后悔。他忘了那个人甩开比他年长的睦美,升上了课长。铃井焦急自己这话是不是太没神经了,但睦美很快就叹了一口气说:



「或许也是吧。以前他是个不拘泥上下关系、聊起来很舒服的人。总觉得最近愈来愈糟糕了。让人奇怪:他以前说话有这么露骨地充满刻板印象吗?」



「──也许以前他喜欢睦姊喔。可是因为你不甩他,导致他变得乖僻,最后就变成那副德行了。」



「喂!」



被铃井调侃,睦美的表情总算缓和下来了。两人面对面吃着荞麦面,她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会去跟部长说。铃井,对不起喔,害你担心了。」



「哪里,我又没怎样。」



睦美才是,她没必要因为是主任,就觉得必须为课里的事负责,向铃井道歉。但这种时候的睦美果然很可靠。



午休时间很短暂,必须快点吃完,立刻赶回公司。铃井看着低头吃荞麦面的睦美的头,咬紧嘴唇。



我完全无法想像,但身为一个女人,有孩子要带,却一直待在营业部门当业务,一定非常辛苦。睦美和铃井这些人不同,一天能够自由的时间,大概就只有现在这短暂的午休了,然而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却能为后辈分劳解忧,并在工作和家庭中全力以赴。她明明比课长优秀太多,却无法得到相应的回报的话,这个社会的荒谬,简直教人绝望──铃井这么想着,继续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