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给她的邀请函(Handout)』(2 / 2)
「GOROOOB!GROBB!」
「GGOOORB!」
这些哥布林当然不会放过。
即使头昏眼花,意识朦胧,一旦看到目标是女人或小孩,就不会手下留情。
何况飞奔的蜥蜴人双手抱著女神官,已经腾不出手来。
「咿呀呀呀啊啊啊啊──!」
「GOOROB!?」
但哪怕双手没空,只要有强韧的爪子与牙齿,又会有什么问题呢?
所谓龙,就是不用武器才叫龙。
「GROOB!?」
「GOBORB!?」
有句格言叫「别去招惹龙(Dragon)」,这些小鬼肯定没听过。
尾巴与脚爪分头重击在哥布林身上,扎扎实实地击溃了小鬼集团。
虽然并未形成致命一击,却也足以将女神官送上祭坛。
「贫僧担任前锋可以吧。」
「拜托了。」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答话,同时放开了砍进小鬼头盖骨的半月刀。
「GROBBB……!?」
接著从软倒的哥布林手中抢走简陋的棍棒。要粗暴使用很够了。
「那么神官小姐,这边就交给你。」
「好的,麻烦你了!」
蜥蜴僧侣轻松放下女神官,一边用尾巴牵制小鬼,一边以奇怪的手势合掌。
「『伶盗龙的钩翼呀,撕裂、飞天,完成狩猎吧』!」
蜥蜴僧侣掌中的牙转眼就研磨成「龙牙刀(Sharp Claw)」,随即大吼一声。
「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
「GOORBGG!?!?」
他虽是僧侣,却是武僧,属于神官战士的一种。换作不同种族,多半早已成为名满天下的圣骑士。
他和犀利、快速而且准确攻击要害的哥布林杀手形成鲜明对比,豪迈地大杀四方。
被女修道士的血与这些小鬼的污物玷污过的礼拜堂里,掀起了骯脏小鬼们喷出的腥风血雨。
「……好!」
另一头的女神官,也双手握住锡杖,坚毅地点点头,重新正视自己的战场。
她毫不介意鲜血与脏污,在吁吁作响喘著气的女子身旁单膝跪地。
眼前的状况实在太凄惨。她把从胃里上冲的种种,和著情绪一起吞了下去。
──不管看多少次,都没办法习惯……可是。
她强烈地想著,不可以习惯。而每次经历这种场面,都在在磨练著她的信仰。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女神官恳求似的握住锡杖,对坐镇天上的地母神献上由衷的祈祷。
还请治好这个人的伤。请让她留住这条命。请拯救她。
已经许久没有机会祈求的「小愈(Heal)」神迹。
而心地善良的地母神,确实回应了心爱信徒的祈祷。
淡淡的光芒就像泡沫般冒出,飞向女子的伤口,开始抑制出血。
当然了,丧失的体力不会因此恢复。
心灵与肉体所受的伤,即使以天神之力,也无法轻易治愈。
不过,也不至于三两下就死去。
「哥布林杀手先生,这边已经没问题了……!」
「好。」
哥布林杀手立刻从腰间的杂物袋里抓出一颗蛋,砸向小鬼。
「GOOROOROB!?」
「GOOOROBOROOB!?!?」
蛋壳里喷出诡异的烟,紧接著就爆出一阵惨叫。
几只本来正恣意折磨女子的哥布林,难受得流著眼泪,在地上打滚。
碎掉的蛋壳里装的,是哥布林杀手手工调制的催泪剂。
考量到有可能导致人质伤口恶化,所以本来不方便使用,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后顾之忧。
「八──九!」
他掷出棍棒,抢来的剑刃已经生锈,每次劈砍都会有一部分碎裂。
哥布林杀手毫不介意,以用到烂为止的打算,横扫一刀割开了小鬼的咽喉。
哥布林的鲜血随著吹笛似的咻咻声喷出,叠在同伴尸体上毙命。
「GBBB……!」
「GORBG!GGOOBBG!」
同伴转眼间就有半数阵亡,让这些哥布林心惊胆颤。
然而,他们又舍不得丢下难得弄到手的猎物。
况且他们心中也怀著欲望,会想如果能够把那个小丫头和森人女子也给按倒、蹂躏一番,该有多好。
但是拦在前方的凡人战士与蜥蜴人僧侣这关,并不好过。
那么……
「GORRB!」
「GORB!」
剎那间,几只哥布林丢下武器,拔腿就跑。
也不知道他们是想重整态势,还是想逃走──不。
「要去拿盾了!」
哥布林杀手迅速看清状况,发出指示。
几只脱离战线的哥布林所向之处,是石板地面上的盖子。
不难猜想他们打算从地下仓库,拖出那些预定拿来当孕母的女子,当成人肉盾牌。
「真够恶心。我可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
但下个瞬间,他们的膝盖上已经多了箭。
妖精弓手从长椅后头,毫不留情地以树芽箭射穿。
「GROB!GROOORB!?」
「GOOROB!?」
不间断的三连射。接著就是三只哥布林同时发出惨叫而软倒。
直接爆头虽然不难,但致命失败(Fumble)随时可能发生。
这种时候应该以确实绊住他们为优先,之后再仔细瞄准。
妖精弓手花了整整一眨眼的时间锁定目标,用箭贯穿了小鬼的眼窝。
「欧尔克博格!这边不用你费心!」
「这样的话,楼梯就由我来卡著呗。」
施法者既然已善尽原先职责,接下来就只剩肉体劳动。
矿人道士身手迟缓,却轻快地跑向了楼梯。
不知不觉他已从腰间拔出手斧,稳稳举起。不愧是老经验的行家。
「GOOROOB!」
「GRRRRORB!」
这些哥布林于是变得进退两难。
他们从窄小的墙壁裂缝入侵,如今却反而遭到包围。
宛如许多新进冒险者的遭遇,这些小鬼也意想不到。
我们是杀戮的一方,不是被杀的一方。这是绝不会错的,万万不可能站上相反的立场。
哥布林杀手很清楚这点。因为自己以前也曾这么想过。
「十四……十五!」
「叽咿咿咿咿咿耶──!」
哥布林杀手用棍棒敲破小鬼的头盖骨,抢走短枪,刺进喉咙杀了他。
蜥蜴僧侣毫不迟疑,以爪、爪、牙、尾大杀四方,将小鬼们化为一阵血肉横飞的旋风。
本来他们这方就有银等级冒险者四名,钢铁等级冒险者一名。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阵容里有哥布林杀手。
区区二十几只占领礼拜堂的哥布林,他们不可能会打输。
对他而言,问题永远都在于如何快速而确实地将敌人杀光,救出人质。
§
「二十又三,吗。」
战斗并未持续太久。
太阳下山,书库沉入夜色之中。只有烛台上的点点火苗,算得上是比较像样的光源。
哥布林杀手就靠著这些照明,淡然地进行作业。
他用武器一一刺进小鬼尸骨,确定他们的死活,然后堆到礼拜堂的角落去。
鲜血、腐败与秽物臭气翻腾,染成一片红褐色的此处,已经看不到过往圣域的影子。
无论这些哥布林的目的为何,应该可以当作这片领域已完全遭到亵渎。
在书库工作的女修道士有二十余人。
活下来的女修道士,大概只有十名左右。
扣掉锅子里剩下的肉与骨头,还差了十名,哪儿也找不著。
刚下到地下仓库的蜥蜴僧侣,把女修道士一一扛上礼拜堂。
「来,振作点。待天一亮,就能动身前往较安心的地方。」
「……不好意思。真的……」
「哪怕侍奉的神不同,猿猴本来也是蜥蜴。那么,我等应该算是同胞。」
「……呵呵,这位蜥蜴人先生……说话真有意思……」
污秽与憔悴都不可能掩饰住,但裹在毛毯里的她们,已经微微在笑。
然而看到她们脚踝全都包著绷带,显然无法站起来行走。
女神官一瞬间咬紧了嘴唇。她还不知道被生锈的刀刃挑断脚筋,会是什么样的痛楚。
「……已经没事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到镇上了……」
「谢……谢、你……」
「请别说话,现在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
女神官殷勤地在长椅间跑来跑去,为躺著养伤的旅行者与女修道士包扎治疗。
没有人特意提起今后会怎么样。
──算多了。
神智还清醒,没有自戕、也并未被凌辱致死的人,足足有这么多。
──可以说,这座书库的情形算是幸运了。
多亏旅行者不顾自身安危挥剑应战,一名女修道士才得以逃脱。
她本来被派往其他神殿洽公,回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态。
她顺著大道折返,赶往冒险者公会提出委托,直到冒险者们抵达又花了几天。
所以哥布林杀手他们才来得及。
正是旅行者挺身争取到的些许时间,才换来了这几天。
如果旅行者舍弃神殿逃走,要是她不挥起武器应战,而是早早死心……
相信女修道士就无从脱身,事态也已经变得更加致命。
「……二十三只吗。」
他以连自己都不相信似的口吻低语,丢下沾血的短枪。
礼拜堂角落放著一只装有剩饭的锅子,短枪应声滚到锅旁。
他转而从哥布林尸堆掠夺称手的剑,塞进鞘内,佩到腰间。
做完这些准备,哥布林杀手才重重坐到长椅上。
「要不是有人质和书,放火才是最快的做法。」
哥布林杀手深深呼出一口气。
「……真是的,又说这种话。」
女神官踩著小小的脚步走来,铁盔不动,只转动视线看去。
也许是治疗已经告一段落,只见她被血弄脏的脸一松,坚强地露出微笑。
行使完两次神迹应该已经很疲倦,她却努力不表现出来。
「而且,要是被她听到你又会挨骂喔?禁止点火!──这样。」
女神官甚至还将手放到耳旁,伸出食指,做出摇动的模样。
她在说笑──也许,是强颜欢笑。
哥布林杀手不懂。
从头盔缝隙间,蜡烛淡淡的阴影下,看不出细微的表情。
「嗯。」
哥布林杀手只回了这句,在头盔里闭上眼睛。
他当然没打算一直休息下去。
休息是为了调整呼吸,让意识一瞬间放松,再重新绷紧。
毕竟还有小鬼在。即使这里没有,别处也有。能大意的地点并不存在。
「……但,多费了工夫。」
「这……」
女神官目光游移,像是在斟酌遣词用字。
「……我想,有时候,也是会有这种情形。」
「……是吗。」
「就连天神,也不是无所不能啊。」
她说著,动作有些客气地,在哥布林杀手身旁坐下。
若非穿著皮甲,想必还能感受到这名少女的体温。
听到隔著铁盔隐约传进耳里的呼吸声,哥布林杀手微微睁眼。
「那个女的旅行者,怎么样了。」
「刚才总算睡得著……不会马上出什么事。只不过,她失血有点多。」
「那,就得等明天了吧。」
女神官立刻听出他这短短一句话的意图。
要动身得等明天。这也表示,他们得在这里过夜。
想来并不能让他们救出的这些女子行走,需要有马车或推车。
带这么多人在夜间移动,是很危险的。尤其各种对策已经用掉的当下,更是如此。
「所以,你也先休息会。」
「……好的。」
女神官点了点头,轻轻闭上眼睛。
相信她不可能睡得著,但只是闭上眼,也能有休息的效果。
哥布林杀手并未抗拒这微微靠上肩头的重量。
「只不过……」
蜥蜴僧侣压低脚步声,悄悄溜到两人身旁。
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低声说道:
「……这阵子遇上的小鬼,有种特别滑头的感觉吶。」
「你这么觉得吗。」
「若贫僧的直觉没错。」
他说著,以骁勇善战的蜥蜴人所特有的、对战事充满期待的语气开口:
「小鬼圣骑士一役以来,这种印象还是首见。」
「我有同感。」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所以他们也渐渐学聪明了……吗?」
他自认之所以反覆进行彻底的歼灭,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学习。
──又或者,至今交手过的,都只是敌之末端?
不,哥布林杀手摇了摇头。
只要解决头目,就能让一切结束?事情怎可能这么单纯。
这点他不是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很清楚了?
「这边也得再多拟些对策……」
「受不了,这些小鬼根本不懂东西的价值。」
这时矿人道士慢条斯理地捧著一堆物品走过来。
身上会有一股湿气,不外乎是因为他去仓库翻箱倒柜了一番。
当然他们并非亡命之徒,这不是掠夺,只是为了检查物资安全。
话虽如此,蜥蜴僧侣仍兴味盎然地转了转眼珠子。
「可有什么典籍仍完好?」
「只有那些小鬼当成垃圾没去碰的东西。」
说著他堆到长椅上的是几块石板──不,大概是黏土板。
虽比纸张占空间,但从神代、古代流传至今的记述,似乎安然无恙。
「小鬼们也许分不出这和地上那些石砖有何差别吶。」
蜥蜴僧侣伸出爪子,为了不弄坏黏土板,小心翼翼地抚过表面。
这似乎是相当古老的文献,就连蜥蜴僧侣也看不懂上头的文字。
无数非几何符号爬满黏土板,甚至像是种会让人头晕目眩的花纹。
「但既然读不通,贫僧也和他们差不了多少。不论如何,能有部分安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之后还得好好调查一番才晓得……不过也得等之后吧。」
「对。」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外头情形如何?」
「长耳朵的去巡一圈了。她夜视强,再说那叛逆丫头,当猎兵(Ranger)的本事实在不错。」
要是还有其他小鬼,相信逃不过她法眼。矿人道士说完,拿出了酒瓶。
哥布林杀手接过,从头盔缝隙间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
酒精烧灼喉咙般的热度,对于因疲劳而浑浊的意识带有提神效果。
「……你们也用了法术,趁早休息会。」
「你也是啊……话虽如此,但也没这么容易。毕竟咱们前锋不够。」
矿人道士说著,自己也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酒瓶接著交到蜥蜴僧侣手上。
「喔喔?」他觉得美味似的眯起眼睛,大动作豪饮一口。
随后用舌头舔去下颚的水珠,打了个嗝。
「喝了会想吃乳酪吶。」
「得等回去才有。」矿人道士拍拍蜥蜴僧侣的肩膀。「看这样子,回程路上也不能松懈啊。」
「我想今晚应该不要紧就是了。」
清新的嗓音从门缝间传来。
随著门咿呀作响地开启,一道人影就像走在夜路上的猫那样,溜进了礼拜堂。
她──妖精弓手抖了抖身体,长耳朵频频颤动。
「因为我在附近绕了一圈,没看到从这里离开的小鬼脚印。」
「确定吗。」哥布林杀手沉声一问,她便尖锐地回答:「确定呀。」
妖精弓手皱起眉头,用指尖把脸颊上乾掉的血渍应声剥下。
「所以回去路上只要不被其他家伙盯上,哥布林到这就结束了。」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看向积在礼拜堂角落的尸堆。
二十几只哥布林。他们解决、杀死的小鬼。
接著再看向拿长椅当床、熟睡养伤的女子们。
──她说结束了?
「……是吗。」
哥布林杀手再次低语,微微伸展肢体。
接著轻摇靠在自己身上的女神官那苗条的肩膀。
「起来吧。人回来了。」
「……呜。啊,好、好的。」
她全身一震,整个人弹了起来。
接著赶紧连连摇头,揉揉眼角,让打起盹的意识恢复清醒。
「那么,我来弄乾净吧。毕竟大家也,这个……」
「脏了」这句话并未脱口,被她吞了回去。
她拿起锡杖,走向睡在长椅上的这群女子,妖精弓手跟了过去。
女神官来到正中央,当场轻轻跪地,双手将锡杖搂到身前。是祈祷的姿势。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洁净我等的污秽』。」
天上的神回应虔诚信徒的祈祷,伸出看不见的手,碰触了这些女子的肌肤。
就像拿丝绢或羽毛扫帚轻抚身体、搔痒似的舒畅感。
经此一触,她们每个人身上的污秽可不是转眼就消融在空气中了吗。
无论污渍、血迹,还是衣服上沾到的红褐色染痕,一切都消失无踪。
甚至令人觉得连这些女子脸上的紧张也得到舒缓,表情转为安详。
「嗯~」妖精弓手眯起猫一般的双眼,大大伸了个懒腰。
「好棒喔,这个。感觉就像冲过身体一样,记得是你新得到的神迹?」
妖精弓手嘻嘻笑了几声,心想可得为刚才发的牢骚对天神道歉才行。
即使不明白她这几声嘻笑的含意,女神官仍显得有几分开心地点了点头,回答「对呀」。
「我告诉神官长自己已经晋升到钢铁等级,神官长就帮我执行仪式……」
「不过,你选的还真低调。明明应该有……怎么说,更抢眼的神迹吧?」
「……因为情势所需。」
女神官把目光从妖精弓手身上撇开,咕哝出这句话,妖精弓手随即会意地「啊啊」一声,皱起眉头。
虽然一般都说祈祷者「蒙天神授与」某种神迹,是由天神所赐,但主动祈求而如愿获得的也所在多有。
这是「净化(Purify)」的神迹。
以天神的神力除去污秽──说穿了就是只有这种效果的法术。
值得为了这项法术而特地保留一次祈祷吗?
不过话说回来,冒险途中能每天清洁一次衣服和身体,对少女心而言仍十分可喜。
此外对于弄脏的水或瘴气,也能净化到一定程度,学起来不会吃亏。
当然了,只用吃亏或占便宜来衡量天神赐予的奇迹,无疑是彻头彻尾的冒渎。
「…………」
女神官轻轻按住平坦的胸部,深呼吸一次,然后眨了眨眼、咬紧嘴唇。
自己还是不小心习惯了。
聊结婚的事聊到心浮气躁后,再看到小鬼的所作所为,看到这些女子凄惨的模样──
心中虽然起了些许波澜,尽管是强颜欢笑,却仍说得出一两句玩笑话。
一年前,这是无法想像的。
「这神迹很好。」
一只沉重又粗犷的手,轻轻放到了她的肩上。
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便看见脏污的铁盔。这句话使她心绪昂扬──
「派得上用场。」
下一秒,女神官以难以言喻的表情,窝囊又沮丧地垂下眉毛。
§
火红的夕阳,渐渐沉入旷野尽头。
夏日傍晚。西风像要扫去暑气似的吹过,在牧草海上掀起涟漪。
牧牛妹轻轻按住被风梳过的头发,在风轻抚脸颊似的感觉中,舒畅地闭上眼。
「好~大家要回去啰~」
听她这么一喊,周遭各自吃草的牛只都在叫声中抬头。
接著慢吞吞地走了起来,相信它们会就此成群结队,一路回到牛舍。
牛这种生物的习性,原本就是如此。
所以牧牛妹不需要介入,但她并非没事情做。
清点数目,确定牛只是否全数回到牛舍,是很重要的。
即使他每天早上都会仔细检查栅栏,仍不能保证不会发生任何问题。
狐狸或狼当然要防范,牛只走失的情形也不是没发生过。
况且等牛回到牛舍,就得由人去帮他们准备食物。
更重要的是,牛、马是最最宝贵的财产,再怎么花心思看顾都不嫌多。
「……嗯,大家都有到。」
牧牛妹弯起手指清点牛只,然后精神十足地点点头说了声「很好」。
儿时玩伴的他出发冒险,到今天是第二天。
他是冒险者,所以这样的日子当然也是有的。
不回家的日子。就只是在等待的日子。
也许有天,非得一直等下去不可的日子也会来临。
他是冒险者,所以这样的日常当然也……
──每次想到这,就觉得好无力,而且根本没完没了嘛。
「所以才说工作实在很重要呢,很重要──……」
风又吹了起来。
呼啸而过的夏季阵风,会带来各式各样的气味。
绿油油的青草香,远方镇上飘来的晚饭香,还有牛群的臭。
「嗯……」
以及,像是生锈的铁会有的刺鼻味道。
是她这几年来已经完全熟悉的气味。
牧牛妹在前往牛舍的牛群后头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远方有个黑影,从大道踩著大剌剌的脚步走过来。
身穿脏污皮甲,头戴廉价铁盔,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的模样。
牧牛妹眯起眼睛,然后,一如往常地露出笑容。
「欢迎回来。辛苦了?」
「嗯。」他点点头。「我回来了。」
牧牛妹小跑步来到他身边。
轻轻吸气,吐气。他的动作没有不对劲的地方。脸颊自然而然松弛开来。
「你没受伤吧,太好了太好了。」
「嗯。」
他点点头,跨出脚步,步调比刚才要慢。牧牛妹在他身旁并肩走著。
「……唔。」
接著她微微皱起眉头。
既然闻得到他的气味,那么他是不是也闻得到自己的汗臭?
她有点在意起来,试著闻了闻袖子。自己闻不出来。
──不过现在才在意,也的确太晚了啦。
「……欸,对了,冒险者身上脏了都是怎么办?」
「能换衣服时就换。身体用擦的。也有人用法术或神迹解决。」
「哼嗯~?」
「有时也会因为体臭而被小鬼发现。站在上风处很不智。」
原来如此。牧牛妹点点头,轻巧地绕到他的另一边去。
「怎么了」他问起。「别放在心上」她摇摇手回答。
「晚饭呢?要怎么办?你吃过才回来的吗?」
「没有。」
「那就在家吃对吧?炖浓汤可以吗?」
「嗯。」
而他纵向摇动铁盔的模样,以及低沉的嗓音,都让她觉得比平常轻快了些。
单是如此,牧牛妹就会觉得不枉自己准备了饭菜──
──我这个人,还真好打发呢。
想归想,却又不会觉得不舒服,所以也没救了。这样就好。
「可是,你有点累了吧?」
「……」
他没回答。一为难就会不说话的毛病还是老样子。
牧牛妹嘻嘻一笑,微微屈身,从下往上窥探铁盔。
虽然看不见铁盔里头有著什么样的表情,仍猜得到七八成。
「很辛苦吗?」
「没有工作不辛苦。」
「也对。」
夏天的夕阳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牛群都赶回牛舍去了,之后只要回家就好。
若从小时候算起,不知这已经是他们两人第几次像这样一起踏上归途。
以前也不怎么在意,但现在影子是他的比较长。
「对了。」
「嗯~?」
牧牛妹盯著影子,只出声回答。
她稍微改变步伐,费心想把他重叠到自己的影子上。
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就只是忽然想起,小时候经常这样玩。
「听说有婚礼。」
「婚礼……?」
牧牛妹有些意外,忍不住转头看他。
即使说出口,依然觉得这个字眼有点陌生,感觉就好像是异国的语言。
婚礼。结婚。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共度一生。
「婚礼啊……你被邀请了?」
对于她喃喃提出的疑问,他简短地应了声「嗯」。
「我的」他顿了顿,「团队里,不是有森人吗?」
「啊啊,」牧牛妹眯起眼睛。是指那个开朗活泼的猎兵少女。「那孩子。」
「她的姊姊和表哥。」
「这样啊。」
「她要我也邀你。」
「……可以吗?」
「是或否不是我能决定。」
牧牛妹「呣」地沉吟了一声。
牧场的事、工作的事,放著几天没关系吗?
夏天很忙。秋天也是。春天和冬天也是。一年到头,都要担心风雨气候,担心农作物和家畜。
可是──对,可是。
──森人的婚礼!
听起来就是有种令人难以言喻、心痒难耐的感觉。
小时候,只有在梦中才能看到。
有许多妖精跳著舞,穿著漂亮的衣服,听都没听过的音乐,美丽的新娘与新郎。
那是童话故事中会提,但也绝对跳脱不出童话的事物。
况且无论是如今已不复存在的故乡,还是现在生活的这座牧场,她都不曾长时间离开。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这样、好吗……」
牧牛妹嘀咕著,彷佛觉得有这种想法是什么坏事。
「舅舅那边,由我去说说看。」
「……嗯。」
这会是他听见自己不禁无助呢喃,而展现出的粗鲁体贴吗?
大概是吧。牧牛妹认定了。一定是这样没错。是这样才比较令人开心。
她将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微微错开。
好让火红草原上拉得很长的两道黑色轮廓,手与手能够好好碰在一起。
「……结婚啊。」
家已经近了。
一段让他们两人走来有点短的距离。一段要交流心意已经足够的距离。一段要交流言语──……
「你会不会,想这种事?」
「……」
他一瞬间闭上了嘴。这是他每次为难时的习惯。
「很难啊。」
「是吗。」牧牛妹悄然回应,一边转过身来。
她双手背在背后倒著走,同时抬头望向他,轻启朱唇地说了「那」。
「如果小时候,我们约好等长大就要结婚,会怎么样?」
「……」
牧牛妹听见铁盔内轻微的叹气声。
「我可不记得做过这种约定。」
「哎呀,被拆穿啦?」
牧牛妹啊哈哈哈笑了几声。她笑著,再次转过身,往前走。
影子分开。手和手分开。事到如今。对,说事到如今,也真的是事到如今。
──早知道就该先约好才对。
火红的晚霞莫名刺激著双眼,她连连眨了好几次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