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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在月光海岸将你……(2 / 2)


“遵命。”



婚礼后我与她的关系没变。不过我停止在半夜拜访阳台,也不再送她音乐盒了。若有人见到我每晚都待在她的阳台,会损及她的名誉。过去责任还能全归给我,现在状况不同。



那个男人一副满面春风。他继承了制作音乐盒的世家,成为名至实归的名流,自然会笑颜逐开。他终于成了卡利雍馆的新馆主。有几名音乐盒工匠巴结起他,其余的几名则对他表露厌恶。他比从前更加有自信,也更加桀傲不逊。



另一方面,他对她原本好歹还有几分对待馆主女儿的敬意,现在却一天比一天还不客气。他要我不准靠近她,想来也是单纯不准别人抢走他的东西,是出自一种幼稚的占有欲吧。某种层面来说他实在很不成熟,但在另一种层面上的确也算成熟。



“我们可能有一天就会被赶出去。”



一名音乐盒工匠说。他们在没有旁人的工作室里三个人聚在一起聊天。虽然我也在附近,他们倒是没特别在意。



“他居然让女儿跟那种人结婚。年纪明明就差那么多。”



“根本是看年资选对象吧。”



“笑死人了。”他一脸毫无笑意说道。“他只是待得比我们久,没有半点才华。我实在不懂馆主在想什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把女儿交给那种货色?”



“他大概不在乎女儿的幸福了吧?”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不是,我的意思是馆主可能对未来不再抱持期待了。”



“什么意思?”



“你自己想想。这世界都要沉入海里了耶?这个家何去何从,女儿又嫁给谁,这些根本无关紧要。他深信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任务,必须抢在世界沉没之前完成的任务。”



“原来如此……”男人轻敲手边的音乐盒。“你是指这玩意吧。”



“没错。”



我不知道他们的说法是否正确。但就算馆主是个为了某种目的甘愿牺牲自己女儿的人,我也不会讶异。馆主在某种程度上是名求道者,我也是受到他这种特质所吸引。



然而我却无法牺牲她。我太爱她,以至于无法牺牲她。



那天一如往常,时值冬季却吹着温暖的风。天空撒下的阳光也带着几分春意,天气让人不禁担心起我们是否即将失去冬天这个季节。我打从一早就独自窝在房里制作音乐盒。正当我竖起耳朵调音,外头传来吵闹声。我外向窗外,关心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卡利雍馆的居民们疾步赶往馆后。



我猜想大概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继续埋首制作音乐盒。



直到隔天早上,我才得知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送早餐来的佣人通知我这起意外。



“大小姐出事了。”



“什么事?”



“哎呀,你不知道吗?昨天她从阳台摔下来受了伤,被送到海墟外的医院。”



“真的吗!”



“是真的。我见到救护船开过来载她上船。她的状况好像堪忧,整个人动也不动。”



我冲出房间,奔向卡利雍馆馆主房间。我奋力敲门,但无人回应。馆主大概陪同大小姐前往医烷了。接着我找起那个男人。我去工作室探查,正好见到他霸占了一张大桌子,为拙劣的设计图大伤脑筋。他见到我一脸铁青随即发笑。



“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她怎么了?”



“哦,你问她啊。她被送到医院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吗?她从阳台摔下来了。可能她虽然瞎了眼,还想抓小鸟吧。”



他一派镇定地说明。



“她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你什么意思?你好歹也是她的……”



“我是她的丈夫。你有异议吗?”他伸出双手夸大地一摆。



我将可能知情的人全都盘问过一轮。馆主身边的佣人告诉我,她虽然捡回一条命,伤势仍然严重,现在也还没恢复意识。虽然意识很可能会恢复,但即便恢复了,身体也会留下严重的障碍。她的头部与颈髓受损,医生判断她的身体损失了大部分的运动功能。



我的心受到了重大的打击,回到了房间。我完全无能为力。我没有船,无法离开海墟。我只能祈祷。可是我又该向谁祈祷?向神只吗?要是世上真有这么贴心的神只,当初就不会让她遭受这种对待。还是这是上天给予的试炼?在这个污秽的世界中通过上天的试炼,他又会承诺我们什么样的未来?



她回到卡利雍馆,是事发后一周的事。她回来得比我预期得还快,我很期待这是因为她恢复神速。然而很遗憾的是,我的期待最终转为绝望。在卧病于自己房间的她身旁,设置了一套自动供应氧气的装置。她看起来就像是在睡觉。我询问陪同而来的护理师,对方告诉我她的状况已趋稳定,然而意识尚未恢复。



我自告奋勇要看护她。我本以为这项请求一定会被打回票,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很干脆地同意了。说穿了就是没有人想插手这麻烦事吧。可悲啊,她终于被大家抛弃了。



我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握到了一无所知陷入沉眠的她的手。我的双眼不禁落下泪来。既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应该及早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我的身边。她的手实在好冰冷。我不在乎她的手夺走我所有的体温,我只求她能睁开双眼。求求你,求求你。这个末世需要她这美丽的灵魂。即使要拿我的性命交换,我也在所不惜。



护理师们将急救用具与各种药品留在卡利雍馆,当天就全体离开了。医院的诊疗在此实质告终。只不过在这年头光是能接受这些治疗,就算是幸运了。



接着她持续昏迷大概三天,到了第四天,她终于恢复意识。



“这里是……”



“是你的房间。”我紧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你从阳台上摔下来,一直昏迷到现在。”



“这声音是……”



“你还记得我吗?”



“那当然……我也记得你送我的音乐盒的旋律。我感觉……自己仿佛一直听着音乐盒的旋律。让我多听听你的声音……我差点就忘了你的声音。”



“我再也不会对你沉默了。”



“谢谢你。”她直挺挺地盯着天花板说道。“能跟你再像这样交谈,真是太好了。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请说。”



“我的身体怎么了?”



“你好像伤到了头与颈部,不过……外观没有任何异状。手脚的擦伤也差不多都好了。”



“擦伤?”她僵起了脸。



“你会痛吗?”



“不会……完全不痛……”



“你感觉得到我的手吗?我的手正握着你的左手。”



“不行。”



“那你右手的感觉呢?”



“我的右手……是不是没了?”她的右手好端端地存在着。



由于颈髓受损,她现在四肢处于麻痹状态。颈部以下的部位都无法活动,也感觉不到痛楚。虽然她勉强还能自发性地呼吸,大多还是得仰赖人工呼吸器。



“告诉我……我的身体……到底在哪里!”她悲痛地呐喊。



“在这里。”我触摸她的脸颊。“你感觉得到我的手吧?这就是你存在的证据,也是我存在的证据。你不是一直很想确认我是不是确实存在你身边吗?来,这就是证据。”



“我感觉得到你的手。”



她终于哭了出来,整个晚上不曾停止落泪。我一次次地为她擦拭脸颊,抚摸她的头发。在这段期间,她有两次间隔数分钟、剧烈到宛如末期的病状发作。无法动弹的全身阵阵痉_,呼吸变得急促。我按照护理师的说明,将内含药剂的针筒刺进她的手臂。这对没有打针经验的我来说,是项负担很大的差事。她的状况如此不乐观,怎么没有半个医生陪着她?说不定她能回来不是单纯出院,而是医生认为她已无药可医,让她回到适合她结束生命的地方。这下医院能空出病床,也不需要劳驾医生诊治了。



第二次发病稳定,她再度昏迷。她身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她非得碰上这种遭遇?早上,她苏醒过来。头有些微的动作,并露出聆听周遭动静的模样,因此我得以察觉。



“早安。”我说。



“我不是在作梦吧?”她嘶哑地呢喃。“但我仿佛还身处于梦中。”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如果我顺着她的话告诉她这是梦,她会不会比较轻松?



“雨声传进耳里了。”



她将脸面向窗外。在她提起之前我不曾注意,不过外头的确正下着雨。我从椅子上起身,拉开阖上的窗帘。窗外是一片滂沱的雨景。



她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能帮我开窗吗?”



我按吩咐开窗,斜雨打进室内,高级地毯淋得湿答答。但现在无关紧要。



“好舒服。”她露出安稳的笑容。“我曾经觉得雨天听不到其他声音嫌雨声吵,可是现在我莫名感到高兴。打在我脸上的雨冰冰凉凉地好舒服。”



“你有其他需求吗?我来代替你的眼睛与手脚。为了你,我要代替你的身体为你效劳。”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温柔?”



“因为我爱你——”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哭呢?别哭。你不适合发出哭声。”



“我一直以来都好孤单。”



“可是你以前总是陪伴在我身边。”



“……我觉得自己要是继续待在你身边,感觉会污染了你。我打从娘胎以来就待在废弃物与污染物质之中。相较之下,你实在太纯净了。我要是触碰了你,感觉瞬间就会弄脏了你。”



我出生于这个污秽世界的淤泥之中。而她则在高尚的音乐包围之下长大。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是无从交会的两条线。



“你一点也不脏。”她告诉我。“你的声音比我知道的音色都来得悦耳。你的音乐盒也一



样。”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回应。



“你一开始帮我修好先母遗留下来的音乐盒,其实是我拜托现在外子修理的东西。”



“你请那个男的修理?”



“是啊。其实我是故意弄坏音乐盒想要试探他。如果他能修好,我就试着相信他。然而你也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发现自己修不好,就决定脱手。幸好是乐器行老板愿意收下,但假如你没拜访过那家店,我的音乐盒大概在也无法回到我手上了吧。”



“你的音乐盒作工很棒。”



“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帮我修好了音乐盒。不过我在天台听到你制作的音乐盒旋律时,我马上就明白,那个人一定就是你。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喜欢上你了。”



雨水自窗外打落,我轻轻擦拭她湿润的脸。



我们到底是在何时做错了选择?



打从出生开始吗?还是我们相遇那刻?抑或婚礼那天?



我将掌心贴在她温暖儒湿的脸颊上,吻了她的唇。



“我大概来日不多了。”她说。她的语气十分肯定,仿佛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可以,求求你为了我继续活下去—?”



“你愿意答应我的请求吗?”



“我当然愿意,无论是什么请求,我都会为了你达成。”



“那么——请你把我作成音乐盒。”



她的请求超乎我的想像。我有好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才终于开得了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跟我说的一样。请你把我的身体运用在音乐盒上。你要把我作成音乐盒。”



她希望成为音乐盒。



我实在难以理解她的愿望,也实在无法为她实现她的愿望。



“我做不到。”



“拜托你。”她哀求我。“这件事只有你办得到。”



“如果你是因为对未来感到悲观才说出这种话,请你重新考虑。你总有一天会恢复健康。要是开始复健,手脚应该就能活动了。你曾历经死亡,却又像现在这样重生。不可以轻易舍弃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



“我求求你!”



“你为什么想成为音乐盒……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家父说就算世界毁灭了,音乐也会继续存在。所以我想脱胎换骨成为音乐。请你亲手将我改造成音乐盒吧。”



“你应该忘了这种妄想。”



“拜托你,把我——”说到一半她再次发病昏厥过去。我对她进行急救,在她恢复呼吸之前持续鼓励她。她这次症状严重得仿佛随时会断气。我抱着头在她的床边瑟缩。我觉得无能为力的自己真是没用。明明要是献出我的生命能拯救她,我还能平心静气地迎接死亡。



我思考起将她改造成音乐盒的方法。她可能认为自己的身体要是能被作成音乐盒,或许就能转生。大概正因为她活在只有音乐存在的世界中,才会冒出这种想法吧。但在祈求转生之前,不是更应该守护当下的生命吗?



下一次她恢复意识,是在太阳下山时的事。雨虽然尚未停歇,雨势也稍微减弱。窗户早已关上,窗帘也拉起来了。反正今晚见不到月亮。



“对不起……”她微微张开了嘴。“请你忘了关于音乐盒的事。请你把那个请求,当成是我梦魇时说出来的话……”



“你现在什么都别想,请你相信自己会好起来。”



“不……我累了……”



“千万55;灰心。”



“你听说过我从阳台坠落时的情形了吗?”



“我没德过。1



“我只是在阳台吹吹风。直到现在,我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的风,以及从西边传来的海洋气味。”



“你为什么会从阳台摔下来?”



“——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什么”



我站起身子将耳朵凑近她的嘴,以便听清楚她的话。



“留在我身体上最后的感觉,就是一双手推着背的触感……”



“麻烦你缓缓地跟我说个仔细。谁把你推下去的?那双手是谁的?”



“光靠手的触感,我感觉不出是谁。我也没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你不知道是谁把你推下去。”



“不,我知道。因为他的脚步声。他鞋子的声音很特别。那双皮鞋的声音是——”



那个人有一双自豪的皮鞋,总是命令佣人帮他擦鞋。



“你确定就是他吗?”



“……没错。”



不可饶恕。



我或许就是在那一刻,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恶魔。



如果我真的卖了,那当然也是为了她。



不管这个世界本来就多么不可理喻,都不可饶恕。



她再度失去意识昏睡过去,我动身前往工作室。里头只有几名勤奋的音乐盒工匠在工作,没见到那个男人。我可以选择跟他们问出男人所在,但我没这么做。我拿了放在工作室一角劈柴用的小斧头以及铁锤,将这些H具的握把塞进裤子后头藏起来,离开工作室。



我敲打男人房间的门。里头传来不甘被打扰的声音,门打开了。开门的人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他的狐群狗党之一,平常就与他坑瀣一气。往房内探望,只见那个男人满脸通红地趴在桌上。玻璃桌面上放置的众多酒瓶,道出他们灌进了多少黄汤。



“啥,你是怎么来着?想来跟我学音乐盒的作法吗?”



我无视他的话,强行闯入房间。我反手关门并上了锁。



“谁准你露出那种自以为是的表情?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的语气带着醉意。



“让我问个问题。视你的回答,我可以立刻回去。”



“什么鬼?”



“你怎么看待她?”



“又在跟我提这个。”他露出轻薄的笑容。“快看这家伙,明明是贫民窟出来的,还庙虾蟆想吃天鹅肉。”



醉鬼们爆出笑声。我内心有股冲动想打碎眼前的玻璃桌,却仍维持冷静不动声色。没错,我很冷静。



“你好歹也掂掂自己的分量。你就是个会走路的有毒物质。你本该安分地待在贫民窟里头化为地球自净作用的一环,把毒物吸收进身体里再自己翘辫子。”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怎么看待她的?”



“她是有几分姿色。”男人露出冷笑。“但这女的给人的感觉实在很恶心。她就是瞎了眼睛,才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你也是被她拿来幻想的材料,醒醒吧你。是说她不是手脚都动不了了吗?逊毙了。不对,真可怜。她连一点像样的乐子都还没尝过,可怜喔。你的问题问完了吗?”



“我还有两件事想问你。”



“什么?”



“你最近把你的鞋子借给别人过吗?或者是你的鞋子曾经不见,被其他人偷走过吗?”



“啥?你在说什么?你倒是说说看我每天穿在脚上的鞋子要怎么偷?说起来这栋房子里有谁敢偷我的宝贝鞋子?我想到了,你大概敢吧?”



他放声大笑。那双皮鞋百分之百就是他脚上的那双。原本还有别人穿着他的鞋子的微薄可能性,他亲自否认了。



“那么我要问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把她从阳台推下去的吗?”



他满面的笑意瞬间凝结。周遭的气氛为之一变,变得紧绷。



站在他身旁的男人显而易见地变了脸色。



“那家伙是自己掉下去的吧?她平常就笨手笨脚的。”



“你以为她眼睛看不见,就不会穿帮吗?”



“你敢继续血口喷人,我就让你再也无法待在这个家里!”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你鞋子的声音。”



就在我说出这句关键性的话语之时,我注意到他们对彼此使了个眼色。



我猛然掀翻玻璃桌,迅速向后退。我将手绕到背后拔出铁锤。



他的狐群狗党从右方迎面扑来。我大肆挥起铁锤,顺势重击男人的下巴。趁他双脚一软,再从头的侧边来一发追击。一阵闷响传来,血沫直飞。



我用空着的手拿起小斧头,接着堵在那个男人面前。男人在酒精作用下行动迟钝,无法立刻起身,像是某种恶心的节肢动物般一边笨手笨脚地向后退缩,一边抬头望着我。



“你、你疯了!你别以为做了这种事还能全身而退!”



“你才别想全身而退。”我握着小斧头逼近。“你为什么想杀她?她又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推她!我只是想叫她。对,我当时在阳台的地板上跌倒撞到了她,结果她就摔下去了。抱歉我不该隐瞒到现在。我没有恶意。你也知道我有我的难为之处。”



他口齿不清地说明。



我举起小斧头,在他身旁的地板重重扣下。



“少扯请了。”



“我说的是真的!”



我思考片刻,将小斧头从地板拔起,站在一旁压着头哀号的男人同伙面前。



“你应该知道真相吧?告诉我他的话是真的还假的。”



“是假的,他在说谎。”酒肉朋友不做多想就出卖了他。“那女人挡了他的财路。他财产1到手就要把这个海墟纳为己有的如意算盘,被那女的看穿了……”



“喂,小V胡说八道!”男人嚷嚷起来。“这家伙才在说谎!他就是推她的凶手。不是我!”



“她只听到了你鞋子的声音。”



“你难不成相信那女人的话?”



“她的话在我心中,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真实。”



我挥下小斧头。他冷不防后退试图回避斧锋,但锁骨到腹部仍被斧头应声划开,血沫横飞。他的血很肮脏。我退开身子以免被血溅到。他痛得满地打滚,不久后便没了动静。



他被我用铁锤痛殴的酒肉朋友还活着,不过我没理由给他一个痛快。我不想杀害非必要的对象。杀人这行为非常令人作呕,是种沉重的负担。我拉开附近桌子的抽屉找到一把剪刀,将剪刀收进口袋便离开房间。



我边走边剪断卡利雍馆所有的电话线。接着我在雨中出门跑到海边,松开停泊船只上头系着的绳子,让它随波逐流。



这下就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络。



我回到她的房间。她的脸色远比我担心得更加恶劣。我将脸贴上她的脸向她呼唤。请你不要死,请你千万不要死。



“你回来了……刚才去哪了?”她问。



“我去找药。”



“你的脸好冰……还湿湿的……你出去外头了?”



“没有,这是我的泪。”



“这样啊……你别哭……”



怎么办?就连我也看得出来,她的生命犹如风中残烛。



要是硬把她送上船带去看医生,她是否还有恢复的可能?



要是当时我把护理师留下来,她是否就不会恶化到这种地步?



我难以断定。无论如何,我早已成了恶魔。我已无退路。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没有人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所以——



在她死亡之前——



我必须尽快将她改造成音乐盒!



“请你稍等一下,我立刻回来。”



我跑出房间前往工作室,一股脑地收集所有可能派上用场的材料,塞进布袋里,离开工作室。宅邸里头鸦雀无声。看来今晚的凶案还没传开。



我立刻回到她的房间。



“我要来实现你的愿望。”



我对她如此轻语,将她的身体抱了起来。她轻得就像是用布料棉絮制成,触感也很柔软。我将她抱在臂弯之中,一边用身体推着人工呼吸器,走向浴室。接着我让她在浴室躺下。“这里……是浴室吗?”



“没错。从现在起,你就要变成音乐盒了。”



“真的呀?我好高兴……”她沙哑地说完,露出微笑。



我默默脱起她的衣服。比起女性化的曲线,清瘦嶙岣的线条在她身体上更显眼。小小的乳房随着沉重的呼吸为之颜抖。我遏制着内心拥抱她的冲动,为她的身体盖上毯子以免着凉。“为了不妨碍作业,我把你的衣服脱掉了。对不起。”我说。



“真是奇怪……就算是在这种状态,我还是会害羞。”



“你很美。”



她虚弱地笑了。



我扭开水龙头放出热水。浴室逐渐笼罩在蒸气之中。



我可以撒谎骗她。我可以假装正在制作音乐盒来让她放心。反正她看不见,身体也失去了感觉,我只要做做样子就能瞒过她。但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对她的侮辱。因此我必须将她改造成她所渴求的永恒姿态。该怎么让她化身为音乐盒,我有一个点子。



那就是将她的生命化为音乐盒的动力。



将她所剩的生命脉动,运用为刻?音符的动力。



所以……要是等到她撒手人寰,就来不及了。



我必须加快速度。“我要开始了。”



“好的……”



我将短刀的刀尖刺向她的左胸。



殷红的鲜血自细微的切口洒落。这是她性命尚存的证明。



“如果……你成功把我作成了音乐盒……”她开口。“请把我……放在这海墟的……最高处。在我成为音乐以后……我想远眺这个世界。”



听着她的话语,我不自觉丢下了短刀,使尽全力紧拥着她的身体。



我感受到她的胸口传来微弱的跳动。



“我没办法继续动手。”我的身体不停颤抖。“伤害你是这么痛苦难耐的事……”



“请你继续。你就把我当成音乐盒的材料吧……把我当成……一个小小魔法的材料……来,继续吧。”



她胸口的跳动确实一分一秒都在减弱。



那是她的生命,也是一种音乐。我不能让它停歇。



我必须将生命直接改造成音乐。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却还是再次拿起了短刀。



我要将她——



改造成音乐盒。



变成音乐。



“我真的对你很过意不去……硬是要你配合……我的任性。”她断断续续地说。“但有你为我做这些事……我感到好幸福……”



她缓缓闭上双眼。



“你还不能死啊!你要活下去,成为弹奏音乐的力量!”



“啊……月光洒在身上……”她的记忆与时间感开始混乱。“音乐盒响起来了呢……”



我把自己原创编曲的音筒安装进从工作室带来的音乐盒台座里,启动音乐盒。音梳弹奏的声音在浴室里回荡得更响亮,乐声震动着我们的鼓膜。



“这是我为你所作的音乐。”



“谢谢你……这下我……”



她就此绝口。



我将她抱到浴室的地上让她横躺,用几近粗暴的手劲、按压她随时会停止生命活动的娇小胸膛,试图急救。



然而她没有起死回生。



她死了。



我将短刀慢慢地戳入她的身体。紧绷的薄膜被割裂,鲜红的肌肉三两下就从肌膺探出。暗红色的血液顺势涌出,沾湿了短刀。我拿起莲蓬头用热水冲洗血液。我将短刀戳得更深也更久,沉默地进行在她体内安装音乐盒的手续。我已不再哭泣,也不再颤抖。



她的肋骨成了音筒的轴心,同时也是固定音梳的台座。我本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作出掌心大的音乐盒机芯。要我作一个能收进女性胸口的机芯,只是小事一桩。我在靠近心脏的血管上安装齿轮,设置心脏为音乐盒的动力来源。



随后我小心翼翼地安装音筒。音筒上的音乐是我自己谱的曲子。这是我献给她最后的祈愿。我将以往未能充分传达的话语,以及此后希望传达的话语,全变换为乐声。



最后我缝合她的胸口,让她以音乐盒之姿重生。



但她没有发出声响。



事到如今早已无可挽回——



我帮她穿上衣服,抱起她直接从窗户走到外头。



我抱着她走在满月高照的海滨。



走向海墟的最高处。



有一栋满是龟裂的混凝土大楼宛如巨大的坟墓,在海岸竖立。大楼长方形的影子在月光照耀下伸长,投射在侵蚀步道的宁静浪涛上。到了满潮,水会淹没大楼的一楼。现在刚好是退潮,大楼的入口是干的。将视线朝海的方向望去,还能见到其他几栋高耸的大楼,只是每一栋的下层都被海淹没,无法徒步进入。从海面上星星点点探出头来的电线杆,清楚地点出了沉入海中的道路形状。



我进入大楼爬上楼梯。这栋大楼是这一带最高的大楼。或许是受到地盘影响,建筑物整体略为倾斜,倒是不妨碍行走。我逐一攀登空荡荡的灰色楼层。



我踹开生锈的大门来到顶楼。冷风呼啸,是令人怀念的冬季寒风。星空算不上一望无际,倒也还能见到一些星点。最重要的是月光皎洁无比。满月原封不动地倒映在淹没大楼的海洋上。海的另一端还能见到上有灯火的都市。在几年前,这里还与都市那边的海墟相连。在海拔高度的恶作剧下,却成了这种光景。



我让她坐在能一览风景的位置。



这就是你满心期盼'悲哀而美丽的衰亡风景。



我在她身边坐下,仰望月色。



此时某处传来宁静的乐声。



错不了——这段乐声是从她的胸口中传出,虽微弱但确实存在,悄悄地弹奏出声。她苍白的脸面向着月儿,仿佛身处睡梦之中地双眼紧闭,宛如歌唱般地低咏孤独的音乐。她终于重生为音乐盒了。



好了。你成为音乐了。



以她的生命所弹奏的末日旋律化为月光,将海一点一滴染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