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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谁来救救我(2 / 2)


刚才我不经意看了眼窗口,发现广明正站在田野中央,我考虑是否要向弟弟发出求救讯号,但这么做小梢一定会开枪把我的头轰烂,所以我放弃了。好不容易才拖延时间,不能做出那么愚蠢的行为。我假装继续写遗书,一边用模糊的视线偷看广明,因为脸一定要对着桌面,只好将眼球往上瞪到极限,眼珠撑得很痛,无所谓,反正我连左手都断了。广明面对着屋子这里的方向,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发觉我的存在,如果有的话,我想设法告诉他小梢发作的事情,让他躲远一点…不,不对,广明是想死的,他是等待被小梢杀死的笨蛋,如果告诉他现况,他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跑进房间里。算了,既然他想死,既然他认为死亡跟赎罪是相连的,那就让他如愿以偿吧。况且就算不叫他,广明也会自动回到屋子里来,脑中被植入的归巢机制不会出错,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广明会有怎样的表情呢?对计划的急速发展感到惊讶吗?还是对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感到哀伤呢?或者是维持他一贯的面无表情?不实际去看是不会知道的。只可惜我应该无法亲眼看到他的反应,因为已经成为鬼魂了吧。



怎么了朋郎,小稍问我。我立刻恢复眼球的角度,真是敏锐的家伙,丝毫不能大意。我还不能死,不能现在就死,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怎么能死。我悄悄瞥了眼窗口,广明已经不见人影了。再见。



好,自言自语就到此为止吧,我的体力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大脑像是被勒住般发痛,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像狗一样合不起来,口中很干燥,腰部周围早已经没有感觉了,迟早会用尽力气。真想将痛苦的感觉一一刻在文字上…更重要的是,必须用速记的方式克服书写速度的问题。然而我对那样简略的东西产生抗拒,认为速记的文字不叫做文字,只不过是一种记号——



不行。



不行,快振作。



已经离题了,不能让文字被混乱与痛苦所影响,这些个人的感觉无关紧要,快点回到主题…主题是什么?有所谓的主题吗?



于是我决定写下自己的心情。



我爱着这个家中所有的成员——被子女击垮的父亲、被杀害得太突然的母亲、在舞台上中途死去的瞬介、原本要赎罪结果却选择逃亡的亚以、破坏大脑逃避现实的广明、还有小柳跟女佣,我都爱着他们。就连背后手持来福枪的小梢也是一样,没错,全部都是我最爱的家人。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个失败的家庭,没有角色演出就无法构成的家庭,稍有差错就会崩坏的残缺家庭。即使如此,我仍然爱着这个家…瞬介听到一定会嗤之以鼻吧,但我就是我,这样就够了。总而言之,我很喜欢自己的家人,爱得很危险,不论面对怎样的拒绝都无所谓。我对此感到满足,在死前能因此得到即时的救赎,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至少我的灵魂已经得到解脱,我的世界也被修复了。也许看起来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但没有关系,这是我内心的想法,不需要任何书语说明。



之前我说不需要救赎,其实我错了,此时此刻,在救赎的包围下,我很确定自己错了。得到救赎的我是坚强的,比任何人都坚强,不会输给小梢,她再怎么开枪都杀不死我。当然这只是种比喻,肉体还是会毁灭的,然而脱离肉体后真正的我会继续生存下去,怎么都杀不死,也就是无敌的状态。但温柔的我不会将这个事实告诉小梢…即使她本人没有知觉…毕竟太残酷了。我会坦然受死,不会反抗,啊,越来越觉得自己写得好像圣经里的章节,幸福、强热的幸福、完全的解放。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可笑,但都与我无关,谁都不能否定我的心理,谁都没有权力。我对自己的世界没有怨言,我喜欢自己,对自己获得的救赎毫不怀疑,对这样的落幕方式也毫不抗拒,甚至是带着喜悦的。如果能在那个世界遇到死去的家人,我一定要将这种心情毫不保留地告诉他们,然后以史无前例的遗书作家身分活跃下去。祝福小梢,还有活着的广明跟失踪的亚以也都一起祝福,让我们走下舞台,在平凡的世界里重新再做一次家人吧。丢掉布景跟脚本,只用属于自己的语言,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吧。



※※※



伽耶子还不能出院,精二的弟弟还没找到,精二也没来上学,不变的只有时间的流逝。我站在池子前,温暖的风吹动周围的树木,在水面上激起涟漪。我坐在茂密的草地上眺望着水池,独自一个人。这个池塘的价值是因为伽耶子才存在的,否则只是一块普通的空地而已;学校也是因为有大家在才有意思,否则只是无聊的地方而已。两者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现在很怕这个地方,怕池面上会有伽耶子的大哥浮起来,也怕钢琴声随时都会响起。我在自己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以前,逃命似地离开了树林,有种误闯墓地的感觉。



之后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可是漫无目的也觉得很痛苦,便到公园的长椅上稍作休息。叹了口气,有点想吐。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全身充满了困惑。回想过去的事情跟已经结束的事情,又幻想着这些事情的后续发展,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行为,至少没有任何建设性可言,我心里很明白,却还是无法克制地跟过去纠缠着。我知道眼前还有一大堆必须思考的事情,过去的应该就让它成为过去,不要再想,但愚蠢的我还是把目光焦点放在过去上。我想着伽耶子的钢琴,想着精二的足球,想着真千子老师的课堂.忍不住把自己转换到当时的情境当中。即使还是个小孩子,我也知道这样很蠢,现在的我根本没空回想过去,必须要面对现实,突破现况才行,要放下过去,只看现在。不管过去曾经有多幸福,现在如果不幸,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幼稚园保母带着一群小朋友到公园里玩,我不想惹麻烦,于是走出公园。在离开之前看了眼秋千旁的时钟,十一点,肚子应该要饿了。我走进国道旁的7——11,买了一个饭团,他们的饭团海苔很脆很好吃,而且袋子很好撕。说到这,我记得伽耶子好像老是撕不开,那双手能够流畅地弹奏钢琴,居然会撕不开饭团的袋子,真是奇怪。我每次笑她,她都会反驳说,因为手指动作的方式不一样…啊啊,够了,别再想过去的事情,你不是才刚下定决心的吗?现实中的伽耶子何止袋子撕不开,连钢琴都没办法再弹了。



我的双脚朝医院走去,从上次带着水果篮去探病以来,就再也没到过那里。因为我很害怕,我还在逃避现实。脑中开始重现伽耶子手包着绷带的画面,我加快脚步,想在恐惧退缩之前走进医院。终于到了,本来想走楼梯,结果还是选择搭电梯,反正已经进入医院,不管再怎么抗拒,总是要见到她,所以没必要催自己。



穿过自得刺眼的走廊,伸出手正要敲门,里面突然传出奇怪的声音。我停下动作,那似乎是敲打东西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声音一直持续着,哆、哆、咚!哆!咚!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逃出医院了。头很痛,内脏很不舒服,反胃。我在医院停车场跌倒,马上吐了出来,尚未消化的饭粒混着胆汁流出身体。



我的日子就在这种状态下持续着。



还没想到对付“那家伙”的方法,虽然有想过两三种计划,可是一考虑到成功率的问题,都忍不住摇头。如果就这么沉默下去,伽耶子会被摧毁,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件事情发生,所以必须尽快杀死“那家伙”,让伽耶子能够平安,能够不再伤心。为此…我已经忘了发过几次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这是总金额么心的真心的真心,永远不会反悔,是脑中坚定不移的顽固意志。



某一天放学后,我在田野中看到应该正在住院的伽耶子。



穿着水蓝色睡衣的她,蹲在杂草丛生的田野里,距离太远看不到表情,不过感觉好像是在发呆,脖子微微抬起。我尽全力跑到她身边,不停叫她的名字,朝她走近,但她毫无反应,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伽耶子的瞳孔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背后升起一阵寒意,但我没空去理会,只是踏着杂草,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她仍然没有看我,我大声叫她的名字,结果还是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我已经站在她面前了,和她四目相接,她却依然像是没感觉到我的存在。伽耶子的视线穿过我的身体,看着前方辽阔的天空,嘴角微微抖动着,像是在吃什么糖果,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她到底怎么回事呢?嘴唇发青脸色苍白的伽耶子,手上包着醒目的绷带,我将内心涌起的种种情绪都推开,再叫一次她的名字,伽耶子的瞳孔出现光泽了,虽然还是灰色的,但已经比刚才的无神要好得多。



“…伽耶子——”就在短短的数十秒之间,我到底叫了几次这个名字?“你怎么了呢?怎么会在这里?从医院跑出来的吗?伽耶子…”



“小广…”她的语气跟神情彷佛是这一刻才发现我的存在,我想实际上也是吧。“钢琴——”



“咦?”



“让我弹钢琴。”



“啊…”



“我要弹——”



伽耶子的眼神迷茫,那是绝望的眼神,我知道。现实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让一切回到幸福的位置,是我的使命。我必须达成自己的使命,为自己,也为伽耶子。我蹲在她身旁,



绷带映入眼帘。



别移开视线,不准移开视线。



你不是要去杀了“那家伙”吗?



所以…不可以逃避。



脸颊突然觉得很痒。



伸手去摸,是冰冷的触感,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喉咙莫名地抽痛,发出轻微的哽咽声,几乎是无意识的动作。我拼命克制,却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流个不停,太夸张了,有点想笑,但几秒钟后,强烈的悲伤突然来袭,我招架不住,哭得莫名其妙。又哭又笑,又笑又哭,混乱的情绪同时发泻出来,脑中的喜怒哀乐装置产生错乱,我不知该如何操作,只好随便按钮,就像新买的游戏机没看说明书就直接玩一样。我转移注意力,看看周围的景色,被杂草覆盖的田野,一望无际的青绿,田间的小径,有一个人影。



是精二。他跟我们同样都是小孩子,却有如八十岁的老公公一样驼背弯腰,带着重病患者的表情,彷佛随时都会倒下,整个人散发着悲痛的气氛。他没有发现我跟伽耶子的存在,走过田埂,然后消失在眼前。精二已经没救了,跟伽耶子一样,已经绝望了。



这个时候,我才领悟到,一切都毁了。



“啊啊——”伽耶子发青的双唇隐约可见洁白的牙齿。“钢琴——”她双手抱着头。“钢琴——”呜咽声从她喉咙冒出来。“我要弹钢琴——”



接着她又开始用双手敲打地面。



杂草飞散,绷带裂开了。



我想要制止她的动作,结果两个人一起跌进田里。我抓住她的手,伽耶子不停挣扎,大声喊叫,那是悲痛凝聚的象征,像是在责备我没有好好保护她——为什么让我受伤,为什么让我崩溃,为什么让我绝望,为什么让我——好想塞住耳朵,但我不能放开伽耶子,只能默默接受诅咒,承认自己的罪过。伽耶子继续抵抗,我们不停滚动,互相拉扯着。



她放声大叫。



“放开我!”



“不要!”



“滚开…”



“不要——”



“救命,救命啊——”



“…哥哥——”



我停住不动。哥哥?她、她还在叫哥哥?



“哥、哥哥——”伽耶子继续叫。“啊!救我,哥哥…”



一股黑暗的冲动,我朝伽耶子的脸揍了一拳。



她停止尖叫跟动作,错愕地看着我,我也错愕地看着她。为什么我会出手揍伽耶子?我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对她…然而另一方面,又有种确信的感觉,认为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情,毫无根据地肯定。我接着踹伽耶子的腹部,她痛苦地倒下,我又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拉起来,她眼眸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我又揍一拳,伽耶子整个人飞出去。



“伽耶子——”我的声音里不是混乱与困惑,而是自信与肯定。“把一切都忘了吧,把所有的过去,全部都丢掉。”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她的鼻子,她痛得眯起眼睛。然后我拉着她的手让她站起来,问她家里现在有没有人,她摇头,我立刻做出决定,抓着她的手开始跑。路上有人注意到她穿着睡衣,但我视而不见,跑到她家,确认过车库没有车子,她爸爸出门上班了,我打开大门,直接冲上楼梯。二楼起居室隔壁就是她的房间,门后有书桌,旁边是一只大猫玩偶。我很久没来了,从去年夏天来玩之后,已经事隔一年。但我的目的不是这里,左手边有一扇门,我将它打开,里面用来堆放东西,塞满了家具跟纸箱等杂物,而角落就摆着伽耶子最重要的宝物钢琴…正确来讲是电子琴…伽耶于拥有的实力(曾经)是不可限量的未来,应该要花更多钱买好一点的琴才对,每次看到我都会这么想。



我盯着钢琴,跟背后的伽耶子说,穿睡衣很奇怪,要她去换个像样的衣服。她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关门的声音。我跨过杂志堆,走近钢琴,拔掉电线,然后看看周围,没找到合适的箱子。伽耶子换好衣服走进来,穿着短袖上衣跟牛仔裤,看起来比穿睡衣时健康得多,但两手的绷带跟面无表情的脸孔,依然折磨着我。我扛起钢琴,直接走出房门,下楼梯,重心不稳差点跌倒,呼吸急促,很后悔平常没有多锻炼身体。我把琴放下来休息一阵子,问她脚踏车钥匙在哪里。她比着鞋柜,我打开看,里面分成四格,各种高跟鞋与运动鞋杂乱无章地摆放着,最上面那层有两把钥匙,旁边还有一卷胶带,我一起拿走。脚踏车就停在车库里,有红色跟黄色两台,我记得黄色那台是伽耶子的,便将车锁打开,要她小心跟上,我想她的手至少还在,应该没问题吧,然后用胶带把琴固定在红色脚踏车的后座,准备就绪。



我骑上车子,尽全力去踩,急远穿过街道,风声在耳边呼啸,途中与几辆消防车擦身而过,我没有回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到达学校,在大门前暂停一下,边调整呼吸边等伽耶子,她终于跟上来了,用两只手肘架着龙头,脸上冒着汗,我看了很难过,觉得自己做出过份的事情。



我们经过校舍进入操场,到达铁丝网前面。我撕下胶带,扛起钢琴,很重,但我必须将它背进树林里,不能叫苦。穿过铁丝网的破洞,小心谨惯地走过泥地,腰很痛,手已经麻痹,啊啊,真是够了…够了!这个还没长大的身体,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还要来妨碍我。我冷冷一笑,随它高兴吧,别以为这点程度就能让我投降。我咬着牙,忍着痛苦,一步一步往前迈进,双脚像是随时要报废似地,专心往前走。



池塘到了。



放下钢琴,全身顿时变轻松,有种快要飞起来的解脱感。我转身面对背后的伽耶子,那张充满绝望的脸孔,重新对她说一次,把全部都忘了吧,但她没有反应。



我卷起裤管,扛着钢琴,赤脚走进池子里,池水没有想象中那么冷,甚至有点微温。我一步一步小心前进,走了一公尺左右就停住。这座池子我曾经进过几次,所以知道从哪里开始会变深,周围虽然很浅,但到了一定的距离就会突然往下陷。



左脚踏出一步,上半身侧弯,然后靠反作用力把琴抛出去,我不敢看它落入水中的样子,直接向后转。



突然看到伽耶子朝我冲过来。



相撞,冲击。



水沬横飞。



失去平衡的我脚底一滑,整个跌进水里。



声音消失了,接着是感觉。耳朵很痛。嘴巴进水了,我赶紧闭上,但已经喝下不少。好痛苦,脑中一片混乱,我闭着眼睛,像鱼饵般沉入水底。



为什么?



为什么?



没有人被推进水中还可以立刻保持平衡的,我连哪里是上哪里是下都分不清楚,半规管完全失去作用。太阳穴很痛,无法呼吸,我会死吗?不,不要,不行,我还不能死。脑中昏昏沉沉,要花上好几倍时间才能思考,身体不听使唤,我拼命挣扎,知道停止动作必死无疑。手脚感觉到水压的恐怖,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池里并不如想象中黑暗,水面的光线微微折射进来…那边是往上吗?我拼命向水面游动。



突然有东西碰到我的右脚,我吓得张开嘴巴,冒出几个气泡。那是什么?反射性地往下看——



伽耶子的大哥,正抓着我的脚。



我在水中尖叫,当然,只有气泡没有声音,但无法克制不叫。我用力踢走大哥的手,结果大哥就像电视里的航天员一样,轻飘飘地旋转。这时候,我看到大哥的模样——没有眼球的眼窝,苍白的皮肤,紧闭的嘴唇,以及那天的服装。失去眼球的两个凹洞冒出气泡来,我继续尖叫,咕噜,咕噜,咕噜噜,咕噜噜,大哥的表情像是在笑,我死命往水面挣扎,可是怎么打水都浮不起来。焦虑暴增,冷静冷静冷静,快给我冷静下来。大哥开始旋转,像在嘲笑我的慌乱,我看到刚才丢的钢琴缓缓下降,大哥突然开始往上漂,来到我旁边,我四肢胡乱挥舞,但身体不上不下地,动也没动。不知是否因为我的挣扎,大哥停止上升,在原处打转,头脚颠倒,尸体缓慢漂动的模样让人恶心。钢琴已经不见了,大概沉到池底去了吧。眼睛越来越痛,呼吸也超越极限,连气泡都没有了。大哥维持倒立的姿态重新往上漂,他的脚从我身边经过,然后是肚子,胸部,脖子——最后是脸。



我全身僵硬。没有眼珠的倒立脸孔停在我面前,距离不到十公分。



已经多处腐烂的脸孔,透明的恶心皮肤。



额头上长出白色细长的东西,轻轻摇晃着,两个凹洞比池底更黑更暗,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大哥的嘴巴张开,大量的气泡直击我的脸部。



失去意识。



一醒过来,发现我已经不在水里,已经浮到水面上了。用力呼吸好几下,不停从嘴巴跟鼻子咳出水来。意识还不太清楚,视线也有点模糊,而且耳鸣很严重。



“伽、伽耶子…”我看着伽耶子俯视我的冰冷面容。她的裤子湿了,膝盖以下泡着水,上衣也紧贴着身体,透出跟大哥同样白皙的肌肤…别想了,好不容易生还的…



难道,还没有结束吗?还是,现在才要开始?



“伽耶子——”我边吐水边问她。“为什么,要把我…”



“为什么?”她静静地问。“为什么你会浮起来呢?”







咦?”



“这样…好奇怪。”



“…什么好奇怪?”



“因为,你把我哥哥推下去的时候,哥哥没有浮上来啊!”



“你,看到了?”



“我全部都看到了。”



异常冰冷的声音。



“那、那是、那是因为我要救你啊,是为了救你——”我慌张地开口。“伽耶子,那天野餐后,你被大哥欺负…”



“我没有被欺负,大哥每天都会跟我做一样的事。”



这句话是最猛烈的炸弹。我受到冲击,感觉全身像被掏空般,如果灵魂也是内脏的一部分,那我的灵魂肯定裂开了吧,深刻的明确的裂痕。我以为杀了大哥,就是除掉伤害伽耶子的障碍,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是吗?



“不止这样——”她继续用可怕的声音说着。“虽然我一直没说…但是,我全部都知道。”



“全部?”



“杀了那个叫二宫的人,杀了桥本的妈妈,杀了上野幌的小学生,这些全部都是你做的,我知道。”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哑口无言。



“连那个叫村濑的高中生都是你杀的吧?我在电视上看到被害人的脸就想到了,那个人,就是骑脚踏车撞到小猫的人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呢?为什么…要去杀人…”



“那、那是因为——”我拼命控制颤抖的舌头。“…因为你——”泡在水里的后脑勺又冷又痛。“因为小猫死了你很伤心啊,我不能原谅那个家伙——”伽耶子眼中的恐惧加深了,但我还是继续讲下去。“还有,那个二宫会经对你丢石头吧?桥本他妈妈诬赖你是打破她家窗户的凶手对不对?然后那个叫菅原的家伙偷你的钱包…”



没错,这些人都伤害了伽耶子。



他们伤害了伽耶子脆弱的心灵。如果这些人还活在世界上,说不定哪天又会来伤害她,所以我就把他们都给杀了,让他们不能再来侵犯伽耶子的世界。二宫朝她丢石头,破口大骂还敢逃走,我不原谅他;桥本的妈妈也是一样,说什么你打破我家窗户要赔反正你会弹钢琴那么有名家里应该很有钱吧,边吐着酒臭味边骂人,我不原谅她;菅原则是我们去上野幌找朋友玩时遇到的,那家伙故意撞到伽耶子趁机偷走她的钱包,不能原谅;至于村濑已经说过好几次,撞到小猫还把它踢出去,不能原谅。



所以我全都杀了。



为了守护伽耶子纤细的心,为了不让伽耶子受伤。



一切都是为了伽耶子。



“…为什么?”伽耶子的表情像是觉得可笑。“这些事情,只要活着一定都会遇到的吧?为了这种事情就杀人,根本没完没了啊…”



“我不想看到你被任何人伤害。”



“…你在说什么?受伤不是必然的事情吗?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好人,讨厌的人跟讨厌的事到处都有啊。”



“可是我不想要看到你受伤…”我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伤心的事痛苦的事残酷的事,我都不想让你去面对。”



“够了!”她大叫,声音在树林间回响,连池中的大哥都听到了吧。“够了小广…”



“为什么要哭?”我真的不明白。



“不要再杀人了,别管我的事,不要…”



“来不及了。”



“啊?”



“我今天已经去把那家动物医院给烧了。”



“啊?”



“刚才不是有消防车经过吗?大概就是要去那里吧。”



“怎么会…”



她一脸错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这么做都是为了她啊。



“而且我已经去杀了西木的爸爸。”我继续强调自己的正当性。“放心吧,不会被抓的,我没有留下指纹,而且用的是他厨房里的菜刀。”



“可是——”伽耶子双唇剧烈地颤抖。“那是意外啊。”



“意外?!意外就是因为不小心才发生的,如果他爸爸有好好看路,就不会撞到你了!”我忍不住吼出来。“那家伙毁了你的人生,不值得同情。”



“…小广——”怅然若失的声音。“为什么是我?”



“咦?”



“我根本不是你的谁吧?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恋人,只是普通朋友啊。为什么要特别在意我呢?”



普通?朋友?



不对。



不对啊伽耶子。不是那么回事,不能用那样的想法来定义我们的关系啊。



“伽耶子,你说错了。”我对双手施力,但手指动也不动。 “你说错了——”我不死心地继续用力,只有些微的反应。“不是那样子的——”我试着要站,但脚泡在水里很难站起。“你一直都是我…”用双手撑住上牛身,湿淋淋地爬起来。



“不要过来——”



她往后退,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要说那么无情的话呢?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别拒绝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永远都是你的同伴啊。可惜伽耶子感受不到我的心情,只是一直重复说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别这样,拜托不要拒绝我。



“…伽耶子——”我伸手抹脸。“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吧。”为了留住她,我决定说出这个世外桃源的理想。“在旁边盖一间小屋,然后种田,过自给自足的生活。啊,我可以把家里的干粮都搬过来,食物不会有问题的,而且这种地方没有人要来,我们绝对不会被发现。除了我跟你以外,没有其他人,再也不用担心被伤害,只要不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人对你怎么样。啊,点心可以到百货公司跟商店街去偷,漫画也是一样,不会让你觉得无聊的。虽然没有暖炉冬天比较辛苦,不过可以生火…”



“我不要。”她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因为没有大哥在吗?”



她只是摇着头,没有回答我。我移动又湿又重的身体,往前跨出一步,她立刻向后跳。



“拜托你…不要过来——”她挥舞着包裹绷带的手,阻止我前进。“拜托,别再靠近我了,拜托你——”



我停下脚步,不知如何是好,此刻所有的事情发展都与自己的行动背道而驰,完全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感觉大哥彷佛正从背后的池塘露出头来盯着我瞧,嘲笑我的慌乱,甚至可以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这下好了,看你怎么办,你不是要保护伽耶子吗?可是她显然已经受伤了啊。



“你走。”



她终于说出这句话来。



“伽、伽耶子——”我露出乞求的表情,朝她走近。



“不要靠近我!”依然是强烈的拒绝。她伸出双手,转过头去不看我的脸。“拜托你。”



“伽…伽耶子——”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池子里的大哥,一定正在笑吧,然后他会爬上来将我推开,紧紧抱住伽耶子的身体,然后又…对她做那种事。



我输了。



全身湿淋淋的我,遵照伽耶子的要求,消失在她面前。泡水的鞋子边走边发出恶心的声音,裤子贴在大腿上很难行动,身体又冷又累,脑子也昏昏沉沉地,视线一片模糊。最重要的是心在痛,情绪掉到最谷底,甚至觉得现在马上死掉也无所谓。反正我付出一切去保护的人已经拒绝了我,所以什么都无所谓了,就算我的时间立刻停止也不会反抗,甚至积极地期盼人生就此落幕。我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这个一败涂地无可救药的“我”。



失败了吗?我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呢?杀死欺负伽耶子的家伙们,让他们再也不能伤害她,这个逻辑有什么不对?不然要怎么办呢?如果放任这些人活在世界上,谁知道他们哪天又会再来伤害伽耶子,所以我才要杀了他们啊。



为了杀死这些家伙,我必须战胜人生当中最强烈的紧张感,而我做到了。据说演员要把台下的观众都当成马铃薯才能消除紧张感,我原本不相信,后来证明这个方法真的有效。杀死二宫的时候,对象是个人,所以当刀子刺进他背后的瞬间,我害怕得想吐。但是从第二次杀人…桥本的妈妈开始…我就采用这个马铃薯错觉法,只不过我喜欢马铃薯,所以换成了讨厌的茄子。不把桥本的妈妈当作桥本的妈妈,而是刻意将她想象成茄子,一个超大的茄子,紫色的物体。这么一来,要杀她就简单得多了,只要把砖块对准茄子的蒂头敲下去就好,我看着茄子喷出红色的水分倒下去。比较麻烦的是菅原,我杀他的时候没有带刀子,手边也找不到武器,只能把他推进河里溺毙。可是茄子丢到河里也不会破不会坏,我无法将菅原跟茄子联想在一起,只好硬着头皮下手。至于村濑就非常简单,我在放学途中对着他…对着茄子背后丢石头,生气的茄子将脚踏车调过头来追我,我逃进树林里,然后用最原始的武器石头砸烂茄子。而北泽森平…“北泽兽医”的医生…是烤茄子。他来开门的时候,我拿出邮购买来的催泪瓦斯猛喷,接着用一样是邮购买来的伸缩棍将他打倒在地,再用胶带捆住没有抵抗能力的茄子,点起煤油灯,向他说再见。



但是我并没有把西木的爸爸想成茄子,那家伙绝对不是什么茄子,他是“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当他结束侦讯一回到公寓里,我就假装要拿讲义给西木,“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没有怀疑地开了门,催泪瓦斯再度登场。我从“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身旁走进去,抓起砧板上的菜刀,上面粘着葱末,我毫不在意,狠狠将“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捅成蜂窝。他大声惨叫,但我下手毫不留情,因为根本没有必要留情,对这种撞伤伽耶子回到家居然立刻开始切葱的家伙,怎么能同情他。



然而这一切保护伽耶子的行动最终都失去了意义,甚至还带给她更多痛苦,我真该死。



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快到家了。我有点吃惊,因为一直低着头,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哪(没想到竟然还能走回这里)。太阳已经将皮肤给晒干,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体温大致恢复,只剩下衣服是湿的,粘答答穿在身上很痒很恶心,走起路来很不舒服。



“小广?”



右边突然传出声音。右边…田里?我转过头去看,确实有个人影。是真千子老师。她身后…有个穿黑衣服的男子…广明?咦?真千子老师跟广明?这个诡异的组合是怎么回事?而且为什么他们会站在田里?感觉就像咸蛋超人跑进百货公司橱窗跟人体模特儿混在一起,完全不协调。他们两个像是没察觉到自己的不协调感,一同看着我,真千子老师甚至对我的存在露出惊讶的眼神。喂喂喂,你们两位比我还要更奇怪个五亿倍吧。



“小广…啊,你怎么了,全身都湿答答的!”真千子老师发现我不太对劲,立刻跑过来,抓着我的肩膀问。“怎么回事?”她摸摸我的头。“啊…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是掉进河里了吗?要不要紧?”



“嗯…我没事。”我马上点头。“老师,你为什么会跟这个人…”



“真的吗?你不会觉得冷吗?”老师忙着关心我的情况,完全没有听我在说什么。“有没有哪里痛?摔下去有没有撞到哪里?”



“等等,老师你听我说。”



身体的情况无关紧要,我隔着老师,朝站在田里的广明看过去。他依然穿着全身黑衣服,依然眼神没有焦距。为什么这家伙会跟真千子老师在一起?我搞不懂,完全搞不懂。我想问,可是老师一直慌慌张张地抓着我看,根本没办法问,虽然很感谢她的关心,但是希望她能安静一点。



“老师…听我说,老师——”我用力抓住老师的手,制止她的慌乱。“我完全没事,只是去玩水玩太疯了而已,请不要担心。”



“玩水…去哪玩?”



“老师,为什么你会跟这个人在一起?”



我指着广明,但他似乎没发现自己被注意着,连看都没看这里一眼。



“咦?”老师这才想起他们自己有多怪异。“啊,呃,那个——”她脸色带着不安与困惑,来回看着广明跟我。“就是…就是那个——”



“那个是哪个?”



“呃,哪个…就是…-真千子老师摸着头,一副要哭的表情。“啊啊真是的!我在干什么啊!”



“小宝宝 ”广明突然说:“怀了小宝宝。”



“等等,你在胡说什么啦…”老师发出狼狈又混乱的声音,想朝广明走过去,但才跨出一步就停止了。“那个——”她笨拙地回过头来,像个尴尬的丑角。“他说的小宝宝啊,其实是——”她摸着自己的肚子。



我知道了,真千子老师的手,已经提供了太充分的讯息。



“老师的先生,该不会,就是这家伙吧?”我战战兢兢地问。



真千子老师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才将自己手摸的部位跟我说的话串联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她小声地说没错。我吓一大跳,简直吓呆了,连伽耶子的事情都暂时忘记。真千子老师的结婚对象是广明?即使听到这个事实,我的疑问依然丝毫没有解决。为什么?为什么?



“拜托你小广,这件事请你保密。”老师双手合十低着头。“拜托了。”



的确,结婚对象是岛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超级怪人黑衣男广明,这种事情如果被发现,对真千子老师而言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吧。可是既然如此,那就别一起出门啊,这里就算再怎么偏僻荒凉,也不是没有人会看到的,像现在不就被我看到了。不知是否我的眼神表现得太明显,老师盯着我的眼睛,解释说因为这个人常常失踪,所以她才出来找人。



广明完全不理会我跟老师的复杂情绪,自顾自地把手伸到袖子裎面抓痒,甚至还在打呵欠。



“呃,你误会了,小广。”她的声音暗示着自己不是因为有特殊喜好才跟这种男人结婚。“是我父亲害他变成这样的。”



“父亲?”



“我父亲他,是这个人的…”老师看了广明一眼。“是这个人的上司,结果欺骗了他,把他女朋友——”



“对不起,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这是赎罪啊小广,大人的赎罪。”老师皱着眉头,像在忍住喷嚏的表情。“为了赎罪,我把他招赘进来,你懂吗?”



我怎么会懂?说得这样不清不楚,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唯一能确定的是,广明跟真千子老师已经结婚了…招赘?



“那是说——”我又转过去看着黑衣男。“招赘的意思是说…这家伙叫做广明…”



“广明圭一,这是他现在的名字。因为我是姓广明这种奇特的姓氏,结果他的名字变得很难念。”说完她落寞地苦笑着。



“名字是多余的。”广明…不,是圭一,跟我四目相接。“那种东西,怎么变都无所谓。”说完他看着真千子老师。“走吧,小梢。”



“你要把我的名字叫错到什么时候?”



真千子老师依然带着落寞的苦笑,走到广明身边,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要好好珍惜伽耶子,接着就跟广明一起离开了。我抱着困惑与怅然的心情目送他们的背影,突然一股冲动,呼唤真千子老师的名字,她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我大声说,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喔,老师双眼空洞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扬起嘴角微笑,然后静静地摇头,回答说,要拿掉。



真令人沮丧。



算了。



今天,也该结束了吧。



我走回家,在玄关脱掉湿答答的鞋子跟袜子。



在走廊上跟哥哥擦身而过。



哥哥看到我的模样吓一大跳。



这也难怪。



我自顾自地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



然后开始写信。



我写给“我”的信。



写完后,收到堆满宝物的保险箱里。



可以了。我走出房间,去敲隔壁的门。



姊姊从门后露出脸来。



“怎么了?”



“我受够了。”



“好可怜喔。”



“姊——”我静静地说:“把我的脑子销毁吧。”



“用哪一种方式?”



姊姊边拉我进房边问。



“我想要…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都当作没发生过。”



伽耶子的事,这个家的事,还有其他一切的事情,我都想忘掉。



“原来如此——”姊姊笑着点头,轻抚我湿漉漉的头发。“这很容易啊,广明( KOUMEI)。”(注6)



注5:史坦贝克,John Steinbeck( 1902——1968),美国作家,一九六二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具有人道主义精神善于描写贫困百姓的痛苦生活,代表作如穴愤怒的葡萄》、《伊甸园东》等。



注6:日文的汉字常有多种读音,例如本书中广明二字当姓氏时念作HIROAKI,而当名字则念作KOUMEI。(因此字面上看起来虽然一样,但对话时听起来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