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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难道真是我的错吗?(1 / 2)







不停累积的效果是相当惊人的,我在跟“宏子”的信件往来中深刻体认到这一点。脑中的妄想每重复一次就更加完整,但真实的部分却完全空白,因此不论多么可观的想象,终究是空虚且脆弱的。然而这个妄想依旧稳定地向上累积,越来越接近完工(虽然什么时候可以算完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无视于空白部分的存在。我的行为跟所谓崇高的理念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顺着扭曲的情感去运作。



如前所述,我与“宏子”的相遇,是在常见的交友网站,当时为何会在数以百计的会员当中选择“宏子”,理由早已经记不得了,也许只不过是想用最差劲的乱枪打鸟方式而已…总之,我在交友名单中选择了“宏子”寄信给她。那是去十二月初的事情,而“宏子”回信给我是在隔天。



《谢谢你的来信。



我是住在札幌的高一学生,名字叫做宏子。



你有什么兴趣或嗜好吗?



我偶尔也看看书…然后很喜欢听音乐,可惜对玩乐器一窍不通(苦笑)。



现在是寒假,我很~有空,所以一定会回信的。



那就这样吧,再连络罗~》



就是由此开始的。



最初的邂逅就是这么回事,那些少女漫画中奇特的相遇法则,并不适用于这个世界,相反地,平凡无奇的开场绝对是占多数。我不抱期望地回信,结果出乎意料地,“宏子”的回信居然在几小时后就寄来了。虽然她的确是说放寒假很有空,但实在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回信。时间已经是深夜了,我继续回信给她,几十分钟后又一封回信来了,真的很快。



《你被甩了啊?真是意外呢。



重新站起来…这样讲感觉好悲伤喔,你还不能忘怀是吗?



振作一点,我最近完全没有恋爱运(泣)。



没关系,我们互相加油,一起找到幸福吧,明年会更好的!



对了,你真的不听音乐吗?完全不听?我是杂食性动物,几乎什么都听喔;



像是QURULI啦,GYOGUN REND'S啦,还有中村一义啦,都是我的最爱。另外像Hi-STANDARD跟THE YELLOW MONKEY,虽然比较少在听,可是也很喜欢(笑)。



很没原则是吗?有种来者不拒的感觉吧。



我觉得听音乐真的很好喔。



就先这样啦~》



当然,我根本没有被甩。十二月那时,我跟她正在热恋中…真恶心的用词。伹我骗“宏子”说,我跟她在上个月分手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交友网站本来就是以认识异性为重心(也许有人持反对意见,但我什么都不想听,不管是你还是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所渴望的事物都没有差别),因此便这样隐瞒“宏子”自己有女朋友的事。没有任何罪恶感,就跟火灾现场的小偷没有罪恶感是同样的道理。



就这样,我交到了珍贵的网友——一名住在札幌的十六岁女生“宏子”,总是在收信当天就回给我又有趣又长篇的邮件。我一边跟“她”交往,同时又跟“宏子”愉快地通信,这段时期,我的感情世界完全没有任何纷扰。这是当然的了,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事,这跟劈腿外遇基本上是不一样的,就只是跟女性朋友聊天而已。如果跟异性交朋友或是谈话就要被指责为“偷吃”的话,这种女人应该是精神有问题吧。更何况我使用的方式还是电子邮件,连彼此的长相都不知道。



彼此不知道长相的我跟“宏子”,依然每天都通信。对,每一天。一回到公寓里,我就粘在电脑前面,看“宏子”的来信,然后回信,继续等待她的回复。



《晚安。已经是深夜了呢,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在做什么工作耶。



学生吗?自由业?还是在进修?



>所谓的恋爱,就是从自己觉得认真喜欢上一个人开始。



我从来没有用本能去谈过恋爱耶,常常都是想太多。



现在也是一样(虽然没有在谈恋爱,笑),以后应该还是一样吧。



可是实在想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了,真是坏毛病。



所以我最近很向往那种不顾后果不在意周遭看法的爱情。



>那奥菜惠生日哪一天啊?



>啊,对了,我的生日是…(没人问你吧)



咦?告诉我嘛(笑)。



还有啊,奥菜惠的生日=我的生日。



听说她是八月六日,啊,我自己的生日不是听说,是八月六日没错(笑)。



哎呀,又变成我在自言自语讲个没完了~



你有喜欢的艺人吗?



啊,已经很晚了说。今天本来要念书的,结果完全没念到…真糟糕。



好吧,明天开始用功!(嘘)



那掰掰罗。》



十六岁真是可爱。不参杂生物本能的爱情观,想在恋爱里保有个人思想的安全法则,这就是所谓的少不更事。而一开始就放任本能跟冲动的我,也同样不成熟。



隔天早上————



《早安~



我好困喔…



>我是打工族,在工厂里上班,一间乡下的工厂。



哇~上班族大哥哥耶(笑)。



加油喔。



>你问我喜欢的艺人,其实我平常没有在看电视…



>不过渡部笃郎满酷的。



咦真的吗(笑),好高兴喔,居然遇到说渡部笃郎酷的人。



我非常喜欢他耶,真的很帅。



不过他的年纪可以当我爸爸了…唉,好可惜喔,我也想要一个那样的爸爸(笑)。



>不过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人。



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找到的!而且就在今年。要相信我喔(笑)。



说到我自己,也是没有喜欢的人。



>你写的信都很有趣,所以尽量写长一点没关系喔。



>倒是我写那么多废话真不好意思。



我写的信很有趣吗?谢谢你。



那你也一样,要多写一些,越多越好(笑)。



我今天去逛大卖场,那边衣服好便宜喔。想要找一天上街买衣服…可是打折下来还是很贵耶~去打工好了。



掰掰。》



当天晚上,我取消跟“她”的约会,把时间用来跟“宏子”通信。电话中她的声音听来很寂寞,但我管不了那么多…这是骗人的,其实我会心痛,然而终究还是敌不过对新鲜刺激的兴趣。



《晚安,工作一整天辛苦你了,已经到家了吗?



我后来又跑回床上补眠,结果一直作梦到六点才醒来(笑)。



寒假真是好啊~。



>不好啦,学生时代用来打工太浪费了。



>而且会没有时间念书。



嗯,不念书是不行的,能念书还是应该好好念呢(笑)。



只是因为想要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所以就想说去打工也不错。不过以我的个性,一定也没办法持久的吧(笑)。



不过也应该要培养自己的耐力了…我觉得啦。



>我以前也有在集喔,本来有很多的,现在手边只剩下几十张。



>其他的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啊哈哈,不见了吗?



如果一直留着,应该可以变成收藏达人吧(笑)。



不过很意外居然大家都有耶…那就当不了达人了。



你以前集了多少啊?我记得是叫做惊奇超人巧克力…没错吧(笑)。



惊奇超人!什么跟什么啊。



>我没有什么邂逅的机会啦。



>还是学生时代好。



这样啊,那你学生时代有遇过喜欢的人罗?



我周围的人都不及格。不过如果要这样讲,那人家也会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吧(笑)。



其实也有不错的人,可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而且我跟男同学都处得不太好,大概被他们讨厌了吧,因为我太吵了(笑)。



嗯,我想说的是,喜欢的对象一定不久就会出现的。



你工作的地方没有可爱的女生吗?



>岛松是个乡下地方,所以没什么好说的。



岛松大概多远啊?如果要到大通公园,会花多久时间?



刚才到我家附近的旧书店去买漫画,最近太常去了,搞不好已经被老板记住我的长相(笑),好丢脸喔。



那就这样罗,掰掰。》



说来可笑,这天我们又是一直通信到半夜。



我的大脑说你到底在干嘛,声音里带着苦笑,但语气却是认真的。



《太好了,你还醒着。



我家人都在睡觉,有点寂寞呢(好少女的口气喔,笑)。



>大人不是都说要趁能读书的时候好好读吗?



>等你毕业以后就会对这句话有深刻的了解吧(笑)。



嗯…对啊,出社会以后好像就不太有时间念书了呢。



好,我会加油的!我会努力成为厉害的文学少女喔!



哎呀,这种时段人真的会开始胡言乱语耶。而且说要用功,结果都一直在休息(笑)。



>你真的都不带学生证出门的吗?



学生证如果遗失的话,可以申请新的吗?我学生证上面的照片,真的很糟糕耶,眼睛照得好丑。明明是双眼皮,结果看起来像单眼皮眯眯眼(笑)。



因为我近视很深,隐形眼镜是最近才刚配的。当初去照相的时候选戴着眼镜,临时拿下来拼命集中焦距,结果就眯成那个样子了。



岛松到札幌居然要花530元耶。



我坐到大通站只要240元喔~到学校也只要310元说。



总算知道岛松有多远了。



哎呀~已经超过一点了,好想睡。



嗯,好(我大概神智不清了吧)。



那掰掰罗。》



我也很想睡(其实已经不小心睡着好几次了),可是又想跟“宏子”交谈,就继续打字。然后在等待回信的空档,为了怕睡着,还跑出去门外吹吹冷空气。



《嗯…好像该睡了吧。



可是…嗯,还想继续跟你聊耶(爆)。



奇怪,



怎么两个人都开始胡言乱语了啊?



你想睡了吗?是不是想睡了才开始乱扯…



我有点困了。



>你以前有戴眼镜啊?我从来没戴过眼镜呢。



>满羡慕适合戴眼镜的男生的,我就一定不行。



你视力真好,好羡慕喔。



最近会觉得看不太清楚吗?我们一起来做眼球保健运动吧(笑)。



说到眼镜,如果造型不错的还好,普通的就不喜欢了。



嗯…不过我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喜欢上眼镜男的经验,大概是对戴眼镜的男生没什么好感吧…



不过如果是那种穿着西装的大人,戴着有点性感的眼镜,就特别迷人喔(笑)。



>你也很寂寞吗?



>赶快找到好对象吧(加油)。



嗯,谢谢!你也要加油喔。



感情上有心事随时欢迎跟我聊…虽然还是个没男朋友的菜鸟(笑)。



你一定可以交到女朋友的,不能放弃喔!



我会永远等着你的(爆)←不好笑的话,请当作没看到吧(笑)。》



一直在外围打转,没有越雷池一步,不做更多接触的通信。非常禁欲又愉快,会让人忍不住微笑的建设性,同时也是破坏。



《今天还是没有念书(笑)。



根本不行!没有心情念啦!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



为什么呢?又没有在谈恋爱,这样太吃亏了(笑)。



>昨天谢谢你陪一个笨蛋聊到那么晚。



>我很开心。



啊哈哈,彼此彼此,我也很开心喔。



昨天是我们互相露出真面目的日子~



我大概不会再有那样神智不清的胡言乱语了吧…老是那样子会没有朋友的啦(笑)。



>这样啊,在信里看不出什么,原来如此。



>我只知道你是个好人(笑)。



咦?我的确是个好人啊(笑)。真的没有什么别的了(笑)。



不过既然自己露出真面目,那就没办法啦。



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我会努力成为温柔的人的,应该可以吧。



>啊,你知道吗?



>很有名喔。



嗯…真的吗?不过一听就会想到“啊,是大雄!”了吧?



我还知道户田惠子喔(笑)。



不过大家应该都知道吧,帮电影配音的户田惠子(笑)。



>糟糕,我已经完全成为怪叔叔了。



>帅气大哥哥的形象毁灭(笑)。



咦,已经没形象了吗?



无所谓啦,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怪叔叔了(笑)。



你可以假装没事,继续塑造帅气大哥哥的形象啊。



反正你根本不算叔叔吧,才十八岁而已。还年轻啦,至少在我的容忍范围内(笑)。



等一下应该去用功了,伤脑筋,再不认真一点就惨了。



已经开学了说。不太想去上学耶,应该说是不太想跟同学碰面。



啊,我没有被欺负喔(笑)。



不过有时候就算不想去,等真正到了学校还是会习惯的。



那就这样罗~掰!》



于是寒假结束,“宏子”又开始上学了。每天的信件确实减少许多,但比起一般的网友通信,还是相当频繁的。



《晚安,今天好吗?



开始上学了,我今天居然破天荒地早起,五点半耶,简直不敢相信。



开学典礼完就要考试了说。



而且检查头发的时候又没过关(笑)。



下星期一要再检查一次,在那之前不染回去是不行的。



真是的,头发又不重要,管那么多干嘛!



而且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也染过,为什么别人就可以直接回教室啊?



只有被抓到的人要重新检查。太过分了!



还有啊,很久没穿制服,满冷的。不过肩膀会很挺。



可惜…学校里一点恋爱的预感都没有,真悲哀(笑)。



我才刚下定决心,二00二年一定要得到幸福的说!



既然已经开学,那我就要恢复早睡早起的生活了。



唉,感觉好像是一种黯淡生活的开始…好寂寞喔!



明天也要考试,然后才开始正常上课。



唉~~那就加油吧~掰掰。》



通信依然持续着,也就是说,我跟“宏子”的亲密度…虽然不是直接的接触…至少有相当的进展了。



《晚安~



今天气温下降了,岛松也很冷吗?



如果感冒还没好的话,多穿点衣服,喝个热牛奶再睡吧。



今天上滑雪课耶,超——冷的!



零下二十度加上大风雪!能见度零!超强风力!



…大家都说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么痛苦的经验(笑)。



结果只上到中午就暂停回学校了,上了校车我右手还一直在抖。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为被雪的反光晒伤,现在整个脸都痛痛的。



好难过喔…冬天本来就很容易皮肤干燥了说。



不过只要不会太冷也不晒伤的话,滑雪课其实很好玩的喔。



我明天想去图书馆。可是有大风雪…



好吧,我会拼命死守住书本的(笑)。



那就这样罗,再连络喔。》



通信依然持续着持续着持续着,没有停止。虽然中间偶尔也有相隔一天的情形,但我们彼此都不踩煞车不喊停。经过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依然没有改变,这实在是很惊人,网友的关系原本是相当薄弱的,稍有不惯,可能一封信就终结了。而且我们从未见过面,彼此的关系只建立在文字上。



《晚安,



今天好早就想睡了(笑),这是慢性的睡眠不足…



>啊,昨天放假是吗…真好。



>喔,KTV啊。



>我去KTV也不会唱,几乎什么歌都没听过。



哈哈。我跟我姊去,结果最近的新歌也是两个人都不会唱。而且我又爱听冷门歌。



对了,你真的很少听音乐吗?听听看中村一义嘛~你一定会喜欢的。



>啊,对耶,我都没空去看月亮。



>只能从窗户瞄一下,可是角度不好,只能看到黑黑的大空。



我有抬头看天空的习惯喔,长到这么大了还是一样。



最近常常特地抬头看,觉得好可惜喔。



札幌现在都是乌云耶。刚才到我家前面的贩卖机去买红茶,结果完全看不到月亮。



为什么晚上天空都不放睛啊!



>…咦,为什么是田边诚一啊?



>渡部笃郎我可以理解,但是田边…你觉得他很帅吗?嗯,不知道该怎么说,满奇妙的(笑)。



是吗?喜欢田边诚一的人很多喔;那告诉你我喜欢的男生类型好了(笑)。



脸(虽然没有太在意)长得像小狗的人我满喜欢的(笑)。



因为我自己长得像猫…大概吧。



个性的话,我喜欢温柔的,而且有包容力的人。



还有,大方的人。



然后对自己有自信就更好!



越讲越没完没了(笑),到底…我有什么目的啊?(呵呵)



>嗯,谢谢。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太太的。



哇,好谜的发言喔~(笑)如果不生小孩也没关系的话,那请收容我吧(爆)



咦,好像得到一个奇妙的结论(没有吗?)



那就这样啦,掰!》



这样的信件每天都有,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可能不抱着期待。没错,一定会有期待的。这些信件早已经超越话题的交流,成为避开性这个主题的客套交谈,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沟通。而我跟“她”的关系完全划下句点,也是在这个时候。



不可取代的东西只会有一个,不会像垃圾一样泛滥,然而备胎的存在,会让人感觉麻痹,失去危机意识,脑中自动产生没有根据的美好幻想。



这就是所谓的不成熟。



※※



小梢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后就回到北海道,进入初濑川研究所,工作部门是脑神经科。她在实习期间便崭露头角,才就职短短两年,就成为脑神经科的主任…当时才二十六岁。这种事情是前所未有的特例,而且她还是个女的。研究所里充满了关于妹妹的话题,可是父亲却不动如山地说这没什么。父亲研究的领域跟小梢完全不同,是以药品开发为主,而他也是该部门的副主任。



“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某一天,在吃晚饭的餐桌上,小梢这么说,表情带着困扰。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是所有人都还活着,所有人都还很幸福的时期。如今我们只能吃小柳烹煮的那些方便保存又可以大量制造的料理(关东煮或是咖哩饭),各自用小盘子盛起来,安静寂寞地进食。在小梢变成这样以前,几乎每天,全家人都会围坐在餐桌前共进晚餐。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喔。”当时脸上没有胡渣,生活也不依赖酒精的瞬介,一边优雅地使用刀又一边这么说。“而且光凭运气怎么当得上主任,那可不是随便一间三流工厂,是鼎鼎大名的初濑川研究所呢。”



“你说得也没错。”小梢点头。“可是人的大脑还是未知的领域,像那种程度的论文被注意到,实在满伤脑筋的…”



“哎呀,受到瞩目可是好事情喔。”



母亲这么说,当时的她作梦也想不到会被自己的女儿一枪打死。



“才没有呢,压力很大耶。”



小梢这么回答,当时的她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开枪杀死母亲。



“像我翻译的书,根本就没人要看…”母亲掩着嘴笑。“所以我连压力两个字要怎么写都不知道呢。”



刺耳的话题。这段时期我所画的作品,也完全没受到好评。不,根本连评语都没有,而是被忽视。忽视,是比批评或挑剔更沉重的打击。被批评或被挑剔…那表示别人还有注意到自己的作品。可是被忽视真的很痛苦,我希望能得到评语,不管是什么都好。这种悲哀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说到底,我的画就是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姊姊是明日之星耶,好棒喔。”



当时还是高中生的亚以,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高兴。



“你们全部都是明日之星,要向小梢看齐,努力求进步。”



父亲品尝着白兰地,用充满力量的双眼看着他的子女们。亚以跟头脑尚未被动手脚的广明都点头,瞬介耸耸肩,而我则是苦笑。小柳将料理端上桌,看着我的表情微微一笑,我瞥了他一眼,他只是轻轻耸肩,又回到厨房去,沿路踩过的原木地板发出阵阵声响。顺带一提,这栋屋子是由星野家的祖先所建,后来才经过加盖和改装的,因此里里外外充满了类似这样需要整修的地方。我们星野家的祖先,只是一群在开拓时期迁居到北海道的平凡老百姓,直到明治时代才偶然成为有权有势的地主,这段发迹的过程,因为文献资料太少,后人也无从得知。大概是做了什么不能流传后世的事情吧——每次谈到这个话题,瞬介都会这么说,而我们一家人也觉得实际上很有可能,毕竟以星野家的地位而言,留下的记载实在是太少了。不过无所谓,反正也没人对过去的事迹感到兴趣,谜团就让它继续是个谜团吧。那时的我们,每天都过着忙碌的日子,跟现在完全不能比,根本就没有空去调查过往的历史,而且家中并没有那种具备考古学家精神的人,每个人都正朝向前方努力生活着。如今回想起来,也许我们都花太多时间往前看了,偶尔其实也应该要回头望的…当时的我们都太轻视过去了。这无疑是一种损失,只可惜事到如今才发现已经太迟了,没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在我遗书的开头会经写到,关于我家的故事读来缺乏真实感,原因之一要归咎于我的文笔不好,至于另一个原因我忘了说明,就在这里补充吧。



那就是,我们全部都在“扮演”着和乐的家庭。



我们一家人,个个都是一流的…不,三流的…演员,而这间屋子就是一个舞台。我们在舞台上分配角色,各自扮演,共同塑造出“幸福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没有争吵,总是充满了笑声与和谐,经常全家聚在一起共进晚餐,聊着今天发生的种种趣事…的确是非常美好的家庭,无可挑剔。然而这当中包含了演技的部分,并不能称之为健康正常。每个人都像走钢索一样即席演出,一幕接着一幕不断往前,其实是很危险的,现在我才知道后悔。如果当时能够改变,就不会陷入目前这种状态…虽然不能这么断定,但至少还有避免的机会。只可惜那时的我,以及我们,都没察觉到自己正在捏造一个多么愚蠢的假象,甚至没察觉到自己正在演戏。这样维持表面功夫的生活,看起来是平凡正常的——研究、翻译、学校、工作、家事、绘画,各自的事情做完后,一边吃晚餐一边聊天,然后再各自打发时间,然后就寝。在如此连续不断的生活中,小梢的论文受到瞩目、亚以的数学考了高分、还有我画的作品跟母亲翻译的文章等等,都被大家提出来聊天,这样的谈论是以高速进行,不留痕迹地消耗着。



如此危险的家庭会遭遇到致命的一击,是在小梢当上主任之后经过半年左右,二月一日的事情。那天父亲跟妹妹一起下班回家,并且带着客人回来。



父亲交代小柳跟当时还健在的女佣,晚饭要延后一小时,接着把我跟瞬介叫进书房里,而小梢跟客人就走在我们身后。



“我叫元木圭一。”穿着夹克的男子向我跟瞵介打招呼。



高个子,聪明的长相,只要不戴着牛奶瓶般的眼镜,应该就可以得到高分了。我跟瞬介也各自报上姓名,然后父亲、元木、小梢、还有我跟瞬介,就分别以十二点、三点、六点、九点的时钟方向,围着圆桌坐下。小梢一脸紧张的表情,而相对地,父亲显得很高兴,虽然脸上依然皱着眉头,但嘴角始终上扬,非常难得的表情。



“这位木先生,在初濑川研究所的机器人部门工作。”父亲用高兴的语调说明着。“他还很年轻…才二十八岁吧?嗯,虽然才二十八岁,据说上个月已经升为副主任了。”



“啊,您太客气了。”元木用手指推推眼镜。“二十六岁就荣升主任的星野博士才是杰出优秀呢。”说完对着小梢微笑。这种话原本有点尖酸或谄媚的感觉,但是这个元木的声音意外地平稳,因此少了几分那种味道。 “跟你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你太客气了。”小梢谦虚地说。



“那么——”瞬介催促着。“主题是?”



“啊,好的。”元木端正坐姿,从厚重的眼镜后面直直盯着我们。“星野博士的头脑一流,这一点我自认比所有人都清楚。博士所着关于FPP的论文,乍看之下是突发奇想,其实是非常高深的理论,让人相当敬佩,也极端地…”



“快说重点吧。”



“啊,真抱歉。”元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从小就有离题的毛病,很典型的脱线性格…那就进入主题吧,如刚才所说,我对星野博士的才能相当推崇,因此——”他停顿一下,眼神顺着时针方向一一观察书房里的我们。“博士的头脑是最适合应用在机器人领域的。”



“机器人?”我提高声音。“虽然我是个外行人,不过小梢的专业跟机器人完全没有关联吧?”



“机器人只是一个统称而已,其实研究对象相当广泛,像是人工关节、感应器、座标计算…”元木推了下厚重的眼镜。“而我所属的部门负责的是人工智能。”



“智能?是说有思想的机器人吗?像原子小金刚那样。”瞬介似乎开始感到兴趣。



“是的。”元木点头。“以人工方法制造思想是非常困难的技术。当然,所谓机器人的思想也只是电子讯号而已,就理论上而言,是可以产生的。只不过数量太过庞大,光是制造一台机器人的思想就要花上一世纪的时间。”



“简直是浪费资源嘛。”



“老实说,这个问题光凭我们是无法解决的,因此才注意到星野博士。”元木看了小梢一眼。“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位天才,要解决我们所面临的问题,现阶段只能仰赖星野博士。这个说法绝对不夸张,而是事实。”



“这些话,你跟小梢两个人私底下讨论不就好了?”瞬介问他。



“嗯,的确是。”元木轻轻点头。“老实说,我已经跟星野博士接洽过好几次了,但博士一直不肯答应,因此希望各位能帮我说服她,这就是我今天特地来访的原因…”



“怎么,小梢,你不愿意吗?”



对于我的疑问,小梢微微点头。



“为什么?”她没有回答。



“我认为这是绝佳的机会。”父亲开口说:“可是小梢却迟迟不肯点头啊。”



“所以要我们来当说客?”



“没错。”



“是的,请两位务必帮忙。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而是可以赚钱的机会…能得到比现在更多的薪水,因为初濑川所长也对这个机器人企划相当关心。所以博士,身为研究者,就请踏出崭新的一步吧。”



当天的说服就此结束,小梢自始至终都郁郁寡欢,然而那时我们只顾着了解新话题,没去注意她的表情。我还是很后悔,如果那时多想想就好了。这个消息在晚餐时间被提出来谈论,亚以兴奋地说好厉害,母亲和广明也说这是好事,女佣和小柳也都劝她转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