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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想进食的星期一(1 / 2)



台版 转自 13日星期五@棒槌学堂(bcxt.uueasy.com)



1



肚子好饿……已经整整十天没有吃进任何东西了,胃空荡荡地,饿过头反而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虽然连可以吐的东西也没有。步行在札幌的市中心寻找食物:心里抱着淡淡的期待,看看会不会有哪个善心人士自愿把美味的肉分给我吃。当然,我也很清楚这样奇特的人类是不太可能存在的。



就像刚出生的小羊般,我的全身不住颤抖,今天是七月一日,虽然季节已经进入无条件散发温暖的夏天,却还是很冷。而我的胃——痛到像是被紧紧勒住一样,全身被异常严重的倦怠感支配着,视线一片模糊,如同身在浓雾中,我的脚步甚至比倒着走的蜗牛还迟缓。看来身体的活动时间大概也差不多到极限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严重情况,非常危险,如果不赶紧填饱肚子的话……啊——



由于体力到达极限加上视力微弱,我跌了一跤。大概是意识已经模糊,连痛的感觉都不太叫显,但受伤的程度并未减轻,膝盖似乎擦破皮、渗出血来了,啊——真是浪费。虽然这么想,但就算我把流出来的血都舔干净,也不会有饱足感,更何况我并不想喝自己的血,又不是在做尿疗法。我一边揉着看不清楚的眼睛,一边站起来,然后强忍着疼痛再度迈开步伐。



是因为摄食过少,营养也极度失调的缘故吗?我的视线常常都像是戴着脏掉的眼镜一样雾茫茫的,即使是现在这样烈日当空的晴天也一样。算了,视力不佳的问题从很早以前就存在了,现在才来唉声叹气也无事无补。



我想吃东西。



我想吃东西。



我拚命克制自己不要陷入喃喃自语的状态。体格良好的人类……有着健美的肌肉,体脂肪少……我阻止自己用这种露骨表达食欲的眼神去观望,因为即使这么做也没有意义,我想避免被无意义的行为助长食欲。



在街上走动难道就不是一种助长食欲的行为吗?支配我右半身的某个家伙低声说着,但我无视于它的存在。



就像那些笔直走过肯德基门口的流浪汉一样,我抱着不受诱惑的精神穿越了人潮拥挤的大街。猛烈的太阳还是一样高挂在天空,好热,被汗水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头也昏昏沉沉的。从柏油路面冒出来的热气令人很不舒服,天气预报明明说札幌今天会下雨的,结果根本没下嘛,天气预报真的很会骗人。我想看到雨,并没有希望出太阳,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如愿。



雨……医生。



我到现在都还不断想起,第一次被带到父亲朋友的朋友的儿子——外科医生仓坂佑介服务的“仓坂综合医院”,是在四年前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父亲为何会选择让朋友的朋友的儿子来治疗我,说起来其实是为了给人面子。



我在那里接受了治疗,但我并不是病人。只因为吃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就被说成有病,这是不正确的,我甚至觉得很生气。



而且,虽然说吃的东西不一样,但其实说到底也同样都是肉,性质是一样的。牛肉跟人肉之间,并没有显着的差异存在,如果探究到细胞跟遗传因子的范围,或许能看见其中的不同,但是脑筋不好的我并不了解那种深奥复杂的事情,就算是有某种差别好了,反正总而言之,肉就是肉——同类的、同种的、同样的,这就是我唯一的、最大的主张。当然,和仓坂医生刚认识的时候,我并不清楚自己的这种想法。



“原来如此……突然就没办法把食物吞进喉咙——”医生坐在看起来很高级的黑色皮面旋转椅上,动作流利地转过来与我面对面。虽然他戴着太阳眼镜,眼睛的部分被遮起来,无法观察得很准确,不过看起来大约是三十岁出头。



“这真是伤脑筋呢,对我们彼此而言都是。”



“嗯……”



当时才十三岁的我,对面前坐着的白袍医生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我对太阳眼镜感到恐惧,所以说话时把视线朝向窗户,大雨下个不停,用力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全白的墙壁跟地板反射出天花板照下来的灯光,使人晕眩。天空被乌云所笼罩,明明是早上,室内却不得不开灯。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个问题不只对你而言很伤脑筋,身为外科医生的我必须要治疗你的症状,那也很伤脑筋。这种事情啊……简直就像叫兽医去做水电工一样,不是吗?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大家都懂吧。”不知怎么地,他好像有点生气。



“别在意世人的眼光,去找精神科医师才是明智之举。我不是说你脑筋有问题,只是吃不下东西而已吧?你会介意吗?”



“啊,是……对不起。”我有种被责骂的感觉,不自觉就道了歉。



“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这是大人的事情。”藏在黑色太阳眼镜后面的瞳孔对着我。



不管是第一次碰面那天,还是最后一次那天,仓坂医师一直都是墨镜配白袍的不协调装扮。



“那么我们来开始所谓的问诊吧。”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双手交叉在胸前,将旋转椅微微地左右摇晃着。



“你说吃不下东西,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嗯……差不多是上个星期二左右。”



“从那天开始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吗?”医生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我摇摇头,那会变成殭尸吧。“虽然吃不多,但我有勉强吞下东西,像是面包跟白饭之类的。”在我刚开始偏食之后没多久,曾经是可以办到的,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除了人肉以外,我的胃不接受任何食物。



“吃东西很痛苦吗?”



“是的。”



“山本同学,你是个非常挑食的人吗?”



“啊,不、我觉得不是。”我低下头。“不过……那个,我讨厌胡萝卜。如果浓汤或是咖哩里面有放的话,我就会剩下来。”



“你喜欢吃什么呢?”



“蜂蜜蛋糕,还有拉面。”然而现在只要想起自己曾经吃过这些东西,就会感到反胃。



“我也喜欢拉面喔。”医生放下双手微笑:“既然出生在札幌,如果不喜欢拉面就太吃亏了。”



“是。”我没有想到那么多。



“但是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居然会吃不下东西。”医生喃喃自语着,然后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原子笔。“之前有任何徽兆吗?”他说完将空着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而握着原子笔的那只手正灵巧地转着笔。



“没有,这是突然发生的。”没错,真的是突然发生的,因为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前一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还到便利商店买了一包无尾熊饼干。



“山本同学,这样问有点突兀,不过你跟父母亲处得好吗?”



“父母亲?”这个问题也是看诊的一部分吗?“嗯……还可以。”



“真的吗?”医生追问。



“嗯。”我把头更低下去了。“是真的,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呃,为什么会问到这个呢……”



“嗯哼。”医生停下转笔的动作,然后把笔尖对着自己的鼻子说:“这样啊。”



“请问——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我会没办法吃东西?”



“不知道。”



别讲得那么理直气壮,这样也算是医生吗?算了,反正我也没何抱着任何期望,从看到他戴墨镜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怪怪的了。



“啊?”我把视线转向医生。“怎么办呢?”



“放心吧,我是很优秀的——在许多方面喔。”医生露出大胆却又像是做了坏事的表情,有如作弊被老师发现的优等生一样。



“嗯,山本同学。”医生以极快的速度把笔丢到自己背后的书桌上,真是个粗鲁的人。



“现在……你最想……吃什么?”他用一种奇怪的断断续续语调问我。



最想吃的东西?这个人在讲什么啊?我就是得了什么都吃不下的怪病啊,怎么会有想吃的东西呢?怎么会有呢……不、不对,有的。食欲?是什么?为什么?那是……突然浮现——肉?



“我想吃肉。”我望着诊疗室白色的墙壁不停思索,然而脑海中浮现的字眼只有这一个。



“原来如此,肉吗?”医生困惑地抿着嘴角。“那是什么肉呢?肉有牛肉、猪肉等等的。”



“不是。”我急忙否定,只要一想象自己吃那些肉片的模样,仍然会感到反胃。“我不想吃那种肉。”为了让自己感觉不到胃部的痉挛跟反刍,我停止呼吸三秒钟。腹部很难过。



“唉呀,为什么你会那么厌恶呢?山本同学——”医生的声音就像是发现疑点的侦探一样:“你想吃肉没错吧?刚才你不是自己这么说了吗?”



“是没错,是那样没错。”



“好,我换个方式问吧。”医生盯着我看:“你想吃什么肉?”



雨声穿过诊疗室。



“什么肉?”我抬起头来,他提出的问题太过直接—使我战栗,感到背后一阵寒冷,快要到疼痛的地步,两脚开始轻微地颤抖。



“你想吃什么肉呢?”医生再度追问我。



“那个,呃,我……唔——”



医生突然把食指伸进我结结巴巴干燥的嘴里。“这可不是什么口交的暗示,不要有奇怪的期待喔。”看来医生似乎也会讲黄色笑话。“如何,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也没有。原本干涸的口中,充满了唾液,这是怎么回事呢?医生的手指上沾满了我的口水,硬度刚好的修长手指。胃开始活动了。



“果然是这么回事吗……”



果然?果然是怎么回事?我用舌尖确认医生手指的形状跟硬度。



我想吃。



我想吃。



好想好想咬下去。唾液流过医生的手指,滴到地板上。



“咬下去也没关系喔。”医生这么说。



我被脚踏车的铃声惊醒。



不知为何,我似乎正伫立在斑马线的正中央,会被按铃也是理所当然的,警铃本来就是这个作用,现在是红灯,我用意志力硬抬起不听使唤的脚过完马路。真危险,我究竟在干什么啊?这跟梦游症的病人有什么两样?



为了暂时逃避炎热、饥饿还有膝盖疼痛的灾难,我决定在大通公园休息一下。我坐在喷水池前面的长椅上,擦掉脖子上冒出来的汗水,然后把额头也擦一擦,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受伤的膝盖。伤口上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如果把它剥掉,就会流出暗红色的鲜血吧,但是就像不想吃自己的肉一样,我还是不想喝自己的血。



我用手按着空无一物的肚子,把目光移向大型喷水池,水柱的飞沫似乎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彩虹(孩子们兴奋地指着大叫),但因为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不管从哪个角度凝视,都只不过是光线的胡乱反射而已,我连看到彩虹的资格都没有吗?



医生……怀念的记忆,墨镜与白袍的搭配再度占据了我的脑海。医生,仓坂医生。



那位仓坂医生,如今已经不在世上了。



没有人可以帮助我,再也不会有人把肉赐给我了,而且医生为我保存下来的人肉,已经在十天前都吃完了。能够突破现状的只有我自己,如果我不救救自己,山本砂绘这个存在肯定会消失。



啊啊,讨厌讨厌讨厌讨厌,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对,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想不出吃人肉的转折点,对于除了人肉什么都吃不下的理由丝毫没有头绪。这不是什么选择性遗忘的精神防卫机制,巧妙地用偏食来掩饰自我,这是真正的空虚感。



一群鸽子低头啄食掉落在地面上的饲料。我很羡幕鸽子,这些家伙到哪里都有人为牠们准备好饲料,我甚至还有看过吃到太肥而飞不起来的鸽子。饲料……唉,饲料。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你的处境跟鸽子是一样的。



我的右半身正在窃窃私语。出于一种对未知的不安全感,从我变成只能吃人肉的那一瞬间起,这个想法就不断浮现。危险——这个想法非常危险,所以我明明就已经把它封闭起来了,明明已经发过誓,就到那个小女孩为止了。



汗水流过下巴滴落,但是流窜在全身的恶寒依然不变,不,是更变本加厉了。视线越来越模糊,现在连小孩子、喷水池还有鸽子我都感觉不到了,一团浓雾,不论是思考或视线,都被浓雾所占据。我忍不住怀疑,那个为所欲为的意识在我脑中作怪,试图让我陷入一种逃避的心态,认定自己已经掉进无法自我控制的精神状况里。



吃吧。



吃吧。



右半身又企图要开启我拚了命盖上的封印。闭嘴,给我闭嘴,那句话——别再说那句话了,拜托。



吃吧,大口大口地吃吧。



然而右半身已经完完全全被支配了,根本不理会我说的话。混蛋,明明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凭什么这么任性啊。



看看周围吧,有那么多的饲料啊,就算抓一两个来吃,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嘛。



肚子在叫了,是在赞同右半身的意见吗?我知道胃液正在翻搅,可恶,连这家伙也是吗?这些家伙的食欲都太过旺盛了。



最想吃东西的,其实就是你。右半身毫不留情地指出。



口中充满了唾液,的确,也许真的是这样。我想起那个小女孩的脸孔……



再也,无法忍受了……



2



每个人至少都有过一次,希望人生重新来过的想法吧?



即使是寄了试听带去新力唱片,幸运成为歌手的平凡高中生,或是不抱希望去投稿,却受到编辑青睐而成为小说家的没没无闻作者,甚至是毫无家世背景的暴发户,或者挖掘空地而发现石油的企业家,在这些人眼中,人生也不能算是完全胜利的。而且,就算是如此成功的人,即使他们对自己所走过的路感到满足,但是对于容貌、性格、疾病、过去……等等,这种再怎么渴望改变也无能为力的、细微到不可思议的小地方,多多少少都还是会抱着一些不满吧。



完美,有如晶莹剔透的水晶那样的完美,像是婴儿的眼睛一般无瑕的结构,我……很渴望。



嗯……当然,所谓的渴望,就是现阶段还没有得到的意思。不仅如此,虽然说出来很不好意思、也很泄气,其实还差得很远,就跟丑小鸭梦想成为天鹅的距离差不多吧。



我的高中生活很悲惨——不,如果从第三者公正客观的角度来看,并不会觉得特别悲惨吧(因为跟千鹤比起来,已经是幸福四十倍了)——有几个不错的朋友,成绩排名也属于中上,对自己的长相也不觉得很糟糕,而且,还有我唯一自豪的及腰长发,非常地美丽有光泽。



即使如此,追求完美的我,对于这种程度的现状还是感到相当不满意。虽然我有朋友,但是像那种可以炫耀的——学生会长或社团干部,以及出名的坏学生——却是一个也没有。



全部都是普通到极点的,不算好也不算坏,就算没来上学也只有好朋友会发现的那种人,一个渺小不起眼的、无聊的团体。



所以下课时间真的是很痛苦(下课时间没有休息到的感觉,很吃亏吧),在这段时间里,要好的同学一定会聚在一起,我也不例外——应该说我讨厌例外。但是跟一群没有个性、长相平凡,只会聊庸俗话题的朋友在一起,真是让人打从心底受不了,因为在外人眼中看来,我也会被当作其中之一,虽然我的确也是个没有什么突出表现的人。



对面的座位那边聚集了一群班上的风云人物,我不想被她们嘲笑;讲台前面聚集了一群坏学生,我也不想被她们瞧不起。只要想到这些,我就打从心底讨厌自己的位置,打从心底感到不安。



然而真正讨厌的,其实是吃便当的时间,以及接着长达二十五分钟的午休。一到这个时问,好朋友们又会聚在一起,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但是现在座位的问题浮上台面了。我坐在靠走廊这排最后一个位子,(用反话来说)这是个幸运的位置,前面坐的是班上主流团体的成员之一——藤木。藤木的身边常会聚集一些别班的人,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这段时间主要是为了吃便当,只有聊天的话还无所谓,而便当却是没有座位就没办法吃了(因为没有人会坐在地板上吃),所以我为了从那些别班跑来的人,必须要让出自己的位子。



失去座位的我,没有选择地加入一群连眉毛也不修、泡泡袜也不穿的团体(话虽如此,我也因为害怕听到别人的批评,而不敢画前卫的眉型,连泡泡袜也没穿),然后用平庸的脸孔很起劲地聊着平庸的话题。



便当吃完后痛苦还是持续着,没错,还有一段漫长的午休时间。因为我不太想被人目击到自己跟一群俗气朋友在一起的模样,所以一收好便当盒就溜到走廊上。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会有别班的朋友存在的,一年级时要好的同学也已经跟新班级的新朋友打成一片,让人不太敢去攀谈。但是如果一直站在走廊上,路过的人就会觉得这个人没有朋友,所以也不可以这么做。



因此我逃进图书室,在这里,所有的人部只注意书本,我一个人走进来应该也没有谁会注意到。但是这种情形,换句话说,就是谁也不会关心我吧。我拿了一本根本没有心情看的村上春树小说,找个空位坐下,然后,继续消极的想法。



唉……是哪里出了错吗?



因为我没有手机吗?……但那是有很多朋友的人,必须要将消息一一传达给朋友们才携带的,并不是说有那个东西就会有朋友,这是本末倒置的想法。



因为我国中的时候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吗……确实这样是比较难认识到学长姊或学弟妹们,但是也有那种不参加社团却交游广阔的人。



我的兴趣……不,跟那没有关系。



不知道原因就无法提出解决方案,难道我就只能不停地重复着痛苦的日子,没有其它的路了吗?



我所梦想的高中生活并不是像这样的一回事,而是——成为班上的风云人物,在上课时间大声地聊天喧哗,仰慕优秀的学长姐或是被可爱的学弟妹爱慕,交一个有点不良的男朋友……啊啊别再想了,只是越来越空虚而已。我很明白,会让空虚不断加重的,就是更大的空虚。



啊……我用书本把脸遮起来,像甲虫一样驼着背,然后从书本后面偷偷窥视,没有忘记将手掌放在侧面作掩护,即使如此,视线还是追随着相叶总司的身影。不过相叶他为什么会在图书室这种地方……想起来了,上次有看到他跟图书部的人说需要某些数据,一定是来找那些数据的吧,如果不是,他没道理会来这种聚集许多废人的场所。相叶似乎找到所需的资料,坐到我后面的位子开始翻阅。虽然一直这样偷看他的念头正在诱惑着我,但是想象自己的模样在这里被目击的悲剧,我就逃难似地离开了图书室。



“唉呀!”



“哦?”



冲往走廊的瞬间不小心撞到了人,明明是自己去撞人家的,瘦小又虚弱的我却跌了个四脚朝天。右脚的鞋子飞出去掉到我头上,简直就像是漫画里的场面。



“好痛……啊,对不……哇——”我抬起头正打算道歉,结果看到镜棱子同学站在眼前,她按着左手臂——从水手服的短袖露出来,靠近肩膀的位置。撞到镜同学,这真是很不得了的事情,比踩到凶猛野狗的尾巴更倒霉的事情。



“哦,是我撞到你的吧?”镜同学用她贯有的冷漠眼神,低头看着跌坐在走廊上的我。



“真没想到,实在很难得呢。”



“呃,对、对不……不……”我想道歉,舌头却拚命打结,连话都说不好。“我……”



“对?我?啊……我懂了,是联想游戏吧。答案是什么?”



“对不起!”



“不用叫那么大声我也听得到啦,距离这么近。”镜同学抚着微带波浪的长发回答我。



“真是没有距离感,你啊,就像单眼失明的拳击手呢。”



“那个,呃,对不起……”虽然听不太懂,但我觉得似乎被责怪了,所以就道了歉。这不是我很会做人,纯粹只是因为个性软弱而已。



“就算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唷——咦?”镜同学紧盯着我的脸,让人有点尴尬。“我在哪里见过你喔。嗯,是在哪里见过呢?”



“呃,我们是同班同学。”



我一这么回答,镜同学立刻偏着头,像是在说“咦,是吗?”真过分,不过这大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是个连路人甲都算不上的、临时演员般的小角色,而且镜同学对于不感兴趣的事物真的就是毫不关心,反正她是个连导师的名字都会忘记的人,一定连自己家人的生日也不知道吧。



“是吗,同班同学啊。”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那,你叫什么名字?”



“香取羽美。”我站起身来,做了个迟来的自我介绍。“你真的不记得吗?”



她毫不惭愧地点头,我想表示意见,却没有勇气跟镜同学这样的对手为敌,也无法投以攻击性的眼神,于是放弃战斗的念头,就像没有人会用肉体去向战车挑衅一样。



镜棱子同学,在这里——私立鹰羽高中二年级,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她并不是出了名的坏学生,学业成绩不算特别突出,也不是什么有钱人,的确是个美女,但也绝对不是那种会让人惊艳到瞠目结舌的……没错,她其实非常普通。但是镜同学她不论在优等生或坏学生的团体当中,都受到大家尊敬(“尊敬”的定义只是我个人的感想,但是尊敬就是尊敬),也就是说她的存在受到认同,这很令人羡慕。



“香取羽美……嗯,羽美嘛。好,我会记得的喔,一直。”镜同学用手指比出手枪的形状,然后对自己的太阳穴做出射击的动作。



“啊,喔,谢了。”她被自己班上的人这么说,也不会感到不好意思。



“呃……镜同学——”我注意到她还按着左手臂。“我撞到你的手了吗?真是对不起,我应该好好看路的。”



“这个不是啦。”



“咦?”



“我是被水母咬到的。”镜同学说出一串令人无法理解的台词:今天一整天,我都在这样的感觉中度过啊。”



“喔。”像我这种凡人,是永远不可能揣摩出她的思考模式的。



“啊,对了,我也有事要去图书室呢。”镜同学像是突然想起来地说着,事实上,她真的是突然想到的吧。“所以你能不能让我过去?如果你还算是个正人君子的话。”



“呃?啊,对不起。”我急忙退到走廊的边缘,没有忘记捡起掉落的鞋子。



镜同学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迅速走进图书室,那种行为表现了一个事实,就是在镜同学这样的人眼中,我的价值跟路边的小石头是同等级的吧。但是这么说来,不就比被日向小次郎(注1)射门得分的配角更没有存在意义了吗?真不甘心。



“嗨——总司。”



听到那么大的声音,我反射性地从图书室门口往里面偷看。在图书室这种以安静为机能的空间里大呼小叫,也只有镜同学才做得出来吧,而那个被叫的总司恐怕……不,确实就是相叶同学。



于是我想起自己从图书室逃出来的原因,没错,我怕被相叶同学看穿自己的现状才逃出来的。我离开了图书室,有如丧家之犬般步行在走廊上。楼梯下面有对三年级的情侣在那边亲密地搂搂抱抱,所以我也没办法回教室去,其实我想就算从旁经过,那两人也不会介意,但我还是无法走下楼梯——这就是我。



结果,一直到那对三年级情侣消失在楼梯间为止,我就像个无心执勤的警卫一样,别手别脚又滑稽地在图书室前的走廊上来回巡逻着。偶尔,镜同学的声音从图书室里传来,相叶同学的笑声也进入我耳中——有三次之多,这是酷刑,是断头台。



下午的课开始了。



我把黑板上模糊的粉笔字都一一照抄进笔记本里,这种做法不用说当然是很麻烦,但是头脑不好的我想要得到好成绩,就不得不这么做。对,我要考上好的大学,然后这回……这回大学生活,绝对要好好地享受:加入社团,跟时髦的朋友聊天,交个帅气的男朋友……再也不容许失败。决不能让低潮期延长下去,一定要有所改变,一定要完美无缺,再也不想输了。



我想战胜人生……



3



加诸在古川千鹤身上的凌虐记号,或者是行为上的不人道……嗯,其实这类的字眼不胜枚举,是全二年B班(包括老师)都知道的事情。究竟周遭有没有对这件事情产生悲悯之心的善良人类呢?这是个相当大的疑问,如果只是恶意的伪善,就彻底没救了吧?中村弘偶然间想到。



虽然没有打算要逃离太阳的强烈照射,中村还是走进了校舍阴影里。今天真是有够热,气温这种东西,似乎到了七月就迫不及待地急剧上升,这种日子就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曝晒的酷刑一般。他将视线投往校舍墙壁,本来应该是白色的墙壁已经变成了奶油色,可以看到几处龟裂,如果发生大地震的话,肯定会全毁吧。



中村握起拳头,然后无意义地捶打墙壁,很痛,再打一次,还是很痛,很痛。他看了一眼出手的拳头,已经整个通红,伴随着迟来的断断续续的疼痛。这个动作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除非是机械人,否则肯定会皮破血流,一定会喷出血来的吧。但是,如果这种事情变成每天持续的话,究竟会怎么样呢?



没错,会产生适应力,皮肤会变厚,连疼痛的感觉都会减轻,简单地讲——会习惯。不论是拳头的疼痛或凌虐的旁观,只要产生惯性的话,就会心安理得。



基本上人类这种生物,只要自己不痛的话,别人怎么样就都无所谓了。无论坠机事件或是渔船海难,以及远方国度的战争,都是一边啃着巧克力棒一边看电视才会知道,然后下一个瞬间,注意力就转移到女明星跟制作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上……人类就是这样的存在。这并不是电视媒体收视率取向的过错,也不是爱自己胜于一切思考模式的过错。任何事物,以及任何人,都没有不对。



中村把疼痛的拳头插进口袋里,往太阳光拚命照射的操场上走去,尽管像是置身烤箱般,热气包围着身体,他却无暇顾及气温。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他想起某个夏天,家人们边喊热边在电风扇前吃着棒冰,自己却穿着长袖在一旁吃拉面的场景。



人就是这么回事。



中村没有对着谁,自己在口中喃喃自语。虽然没有真正确认过,但是待在校舍旁的石渡淳太跟田泽公博,恐怕也是持同样的看法吧。唯一在精神构造上跟他们有所差别的岛田司(他没有加入凌虐的意愿,而且只要没有其它三人的命令就不会对千鹤施害,但是这就跟奥运一样,参与其中就是有意义的),他在本质上也跟中村等人完全同属性。这四个人就如同切断高空弹跳绳索的恐怖份子一样,对于因自己行为所造成的痛苦,不论是从客观或主观的角度,都已经毫无感觉——这是中村的自我分析。



在精神分析上似乎有个说法,将这种思想简单地转换成“丧失同理心”之类的用语,但是同理心的定义是很暧昧的,而且如果这是由所谓一流哲学家所定义的话,又是凭什么决定的呢?抽签吗?像这种定义,如今也已经没有意义了,中村对此深信不已。



“真是老套呢。”石渡配合他奢华的外型,轻声细语地讽刺眼前的现状:“因为是在体育馆后面嘛,体育馆后面啊,好像已经是例行公式了,不是吗?就像木匠兄妹(注2)一样。”



“木浆?”不懂西洋音乐的田泽问道。他坐在阴影中的石阶上,脖子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错了啦,你不知道吗?凯伦跟理查德德卡本特啊。”



“嗯,听起来好像外国人喔。”



“就是外国人啊。”石渡嗤之以鼻:“卡本特明明就是外国名字,如果换成小樱跟一郎的话,其实就很可笑。不就是过了时的东西吗?”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啦。”田泽不明所以地呆笑着。据说他从幼儿园时代开始,就因为那种笑脸而常常吃闷亏。“不过我听得懂例行公式这部分。”



“啊,果然听得懂吗?”石渡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却好像很高兴。“对吧?因为是在体育馆后面做这些事情嘛。”说完像是要避开午后的热风,就坐到田泽旁边的石阶上。“不管怎么想都会笑出来呢。”



“你是说像以前的连续剧吗?”



“啊,差不多意思。”



“那么,会有像中村雅俊(注3)那样的热血教师来给我们感化教育吗?我们可是善意的志工喔。”



不对,那是不一样的。



“不是善意。”中村眺望着太过蔚蓝的天空跟划着白线的操场之间说道。虽然想藉此形成跟别人的差异,却还是不成功。“这是本能。”



“本能?”田泽歪着头。



“嗯,中村说得没错啊。”石渡勾起嘴角微微笑着。虽然跟这个人从小学时代就认识了,中村还是觉得不了解他。“嗯,说得很好啊,真的。中村,你说这种持续好几年的行为叫做本能是吗?这是个很好的说法,我真佩服。老实说,我最近对用词很感兴趣,真的。”



“你这家伙老是对奇怪的事情有兴趣。”田泽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万宝路香烟,这场景如果被老师看到就糟了,话虽如此,要吸烟者身上不带着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田泽你还不是曾经打过排球。”



“闭嘴!排球是神明所创造的高贵运动啊。”



这两人的笨蛋对话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所以中村完全不予理会,趁机凝望天空,装做听不到。视线向下移动,看到某个似曾相识的人影正往这里跑来。



“不要闹了。”中村对两个笨蛋说。“看——”他用下巴比着迎面而来的小角色说:“凯子来了喔”



一个比高二学生平均身高矮了几公分的年轻人,正从有点脏的校舍对面拚了命地跑过来,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那副不合适的眼镜让人看了就有气——是岛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