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姬勇者」-about a wild flower-(1 / 2)
1. 黎拉.亚斯普莱
黎拉.亚斯普莱晓得何谓空洞。
并非以知识的形式,而是透过体验。
当时──四年前,在黎拉十岁的自我之中,就有它存在。
†
黎拉曾是个温顺的少女。
她很听大人说的话,也会带著笑容担任被要求的角色。
她是迪欧涅骑士国的公主,王位继承权列居十四。由于迪欧涅本身是个充满田园诗情的小国,本来就与权力斗争几乎沾不上边。
就和平国度的象徵而言,黎拉被要求扮演的角色是纯真开朗,一无所知又笑口常开,好似人偶般的少女。而且,从小便聪明过人的她十分理解那一点。黎拉是在理解之后予以接受的。
既然自己带著笑容就能让身边的大人获得救赎,那也不得已。只要脸颊的肌肉还能运作,就一直笑给大家看吧……以前,她曾这么想过。
为避免误解,要附加说明的是黎拉在那段日子过得绝非不幸。尽管父母繁务缠身,对待女儿仍怀有亲情;贵族院的大人物,还有骑士院的众强将基本上皆属善类。黎拉的笑容绝非完全出自演技,反倒可以说她是运用自然流露的表情在面对任务。
可是,在她九岁时,世上的一切都变了。
有种怪物(Monstrous)名叫古灵族(Elf)。它们的外表是弯曲的朽木,然而不知是什么恶劣玩笑,这些朽木会灵活地成群到处活动。古灵族以怪物而言被分类为灵种,换句话说,它们应具备高度智慧及技术,但因为与人类之间无从沟通而未经证实。其个体个个长寿,以种族来说历史悠久,且神祇时代的技术传承至今,基于以上几点,军方等处的正式文件往往将其记载为「古灵族」或「古灵诸种」。它们鲜少离开名为「污浊森林」的地盘,但是,为了扩增「污浊森林」本身的面积,偶尔会成群进攻人类的领土。
有数量近百的昏古灵族(Gloom Elf)像疾病一样地侵袭了迪欧涅的领土。
袭击发生于拂晓之前。在炊烟开始从民宅烟囱升起的前一刻,完全不同的火头就从市区这端烧到了那端。面对强得出乎预料的怪物集团奇袭,为防万一而布署的民兵与骑兵团几乎毫无建树就被扫平了。
国家消失。
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在那当中,也包括了被忠臣从秘道带到外头,当时年纪还小的黎拉公主。
到此为止的故事还算有名。而大多数的人听过这段故事,都会认为黎拉.亚斯普莱在当时失去了一切。
从某个层面来看,那是正确的。黎拉当时确实失去了许多东西。
从某个层面来看,那是错误的。因为黎拉是在那起事件过后好一段时间,才开始感到失落。
身为悲剧的主角,黎拉后来曾让各式各样的地方收容。
而在那些去处,少女被要求扮演了与以往不同的角色。
失去所爱的一切,遭到集结成群的邪物略夺,亲眼目睹种种东西在火焰中逐渐消失:珍惜的东西、不在乎的东西、不希望失去的东西、巴不得消失算了的东西──一切都公平而平等地烧毁在灰烬之中。
既然如此,她理当伤心过。
既然如此,她理当痛苦过。
既然如此,她理当绝望过。
既然如此,她理当愤怒过。
既然如此,她理当憎恨过。
每个人都要求这位亡国的公主当悲剧主角。要求她当「可怜的女孩子」。好比在温暖的屋里欣赏雪景。看著他人的不幸,对相信自身并非不幸的人们来说,成了恰到好处的乐子。
黎拉曾是个温顺的少女。
她很听大人说的话,也会带著笑容担任被要求的角色。
黎拉伤心给他们看;痛苦给他们看;绝望给他们看;愤怒给他们看;憎恨给他们看。她顺了周遭大人的意,无力地在脸上挂著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将那些期望体现给他们看。
某天,在黑暗之中,黎拉忽然察觉了。
自己真的伤心吗?真的痛苦吗?真的绝望吗?真的愤怒吗?真的憎恨吗?
毋庸置疑,那些感情就存在于这颗心当中。可是,她不明白发自于何处。
在那一天那一处,九岁的黎拉.亚斯普莱望著火焰熊熊燃烧的同时,心里想著什么?
她记不起来。
你该是这样的,你应当要这样才对──他人一再抱著期待相劝,盖过了黎拉当时的记忆与心思。
努力顺著他人期望立身处世的那名少女,在回过神来时,已经忘了自己原先的面貌。
†
一年过去了。
黎拉长到十岁。
请您在这里等候──老爷子在小小的茅屋中如此嘱咐她,接著就和其他格外强壮的老人一块儿离开小茅屋。
要遵守嘱咐,就这样静静不动也无妨。反正她并没有想做的事。基本上,她从小就习惯规规矩矩地坐著赔小心了。抹煞心思,避免让自己觉得无聊也是她的拿手技俩。无论几小时……又或许是好几天,她都能安分地一直等下去才对。
可是。
不知为何,她偏偏在那天鬼迷心窍了。
少女不小心走进了定当毫无古怪的乡间森林。
采取平时不会做的举动,就会看见平时不去看的事物。
森林中,在较宽敞之处,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挥舞著木棍。
少年的身子看似有热气冒出,恐怕并不是错觉。他大概一直都在做剧烈运动吧,明明还是会冷的季节,他却满身大汗,脚底的泥土甚至还留下黑色痕渍。
若当成单纯玩耍,感觉他似乎在各方面都热血过头了。
少女决定躲到树后,观察一下。
木棍握得浅;脚步踏得深。基本架势的重心颇高;打击瞬间的姿势格外低。她盯著少年像作坏的陀螺一样转来转去,便慢慢地看出那套奇妙动作的底细。
这大概是想一次练到各种武器的用法。
光是粗略看去,感觉也像耍得高明一点的舞刀弄剑。换言之,其动作近似剑术。但仔细看过以后,就会发现兵器的间距逐渐在变。将手握的位置做细微调整,透过区区一根木棍,重现出千种兵器的挥舞方式──应该说,从少年的动作背后,隐约看得出他志在将其重现的境界。
然而,憾就憾在这个少年的本事到底是不够。
这项锻炼的要点,八成在于掌控武器间距的运指方式。不过,少年的手头动作却明显笨拙。身法亦是如此。体格上无从弥补的腕力与体重既已欠缺,为了让打击有力道,就必须巧妙地让摆得高的重心「落在」打击点上。但是从这个少年的情况来看,好不容易使出的力气几乎都从鞋底流失到地面了。假如身法不能更加轻灵,好比在云端上翩然起舞那样,这项锻炼应该到最后都无法跨出「耍得高明一点的舞刀弄剑」的范畴。
少女越观察,越是接二连三地发现不满之处。
不满累积起来以后,就开始感到火大了。
明明如此,目光却莫名其妙地移不开。
视野变得扭曲。不知道为什么,少女发现眼泪快要冒出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再这样放著不管,泪珠就会夺眶而出。总觉得那样很讨厌,所以她依然没有将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就用手指交互擦掉两边眼睛的水气。
唰。
突然间,少年脚滑了。
啊──她心想。
她看见少年露出「啊」的表情。
少年的鞋子在空中划出艺术性的弧度,身体同时也滚了半圈。伴随「砰」的夸张声音,背脊摔到地面上。那样会很痛。因为那不同于单纯跌倒,好比对自己用了拋摔的招式。他是摔在柔软的土壤上,所以应该不至于受伤就是了。
「──痛死啦啊啊!」
少年扯开嗓门。
他用惨叫的方式作为掩饰,吐露身子无法动得随心所欲的不甘。
恐怕是疲惫不堪的身体在要求休息吧。少年伸开手脚,就这么躺到地面上,然后遥望蓝天……
「…………」
随后他察觉到「这边」了。
目光交接。
少年应该想都没有想过,会有参观者在那里。他的眼睛一瞬间显现出讶异,然后慢慢地转变成羞耻。
「你……你是怎样!」
脸是涨红的,刚做完剧烈运动会这样算合情合理。明显在害羞的仓皇举止,少年跳了起来。他拍掉衣服沾上的土,重新捡回甩开的木棒,彷佛想当成刚才并没有栽跟斗一样地摆出雷芯的架势。
「难……难道你都看见了!」
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差点就这样老实地答出来,连忙又把话吞了回去。
这大概是不能讲的话。这是会伤害到少年(疑似)仅存自尊心的糟糕答覆。身为深闺中的公主,或者身为悲剧女主角合计十年来的人生经验,都告诉她千万别那样回话。
不过话虽如此,她似乎也不能就这样沉默下去。少年怨恨似的目光,正直直地望著她这边。得做些反应。
要说些什么才行。那种焦虑拖累了年幼的判断力。
瞬间浮现于内心的词,一个不小心,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好。」
「……好?」
「好逊喔。」
那一刻,时间确实冻结了。
少女听见了少年的自尊心受伤进而粉碎的声音。
那就是黎拉.亚斯普莱这名少女,与日后在剑艺方面成为她师兄的少年,在初次见面时的记忆。
此外,那一幕也是对自己人应该都温柔宽厚有风度的少年,威廉.克梅修之所以把师妹黎拉视为唯一例外的导火线。
2. 不落的太阳
后来,又过了几年时间。
「没办法嘛,事实上他那时候就是逊啊。」
黎拉一边嘀咕抱怨,一边踏过雪地。
「根本来说,被点破之后会生气不就代表切中要害吗?既然切中要害,被点破之后没道理对人发脾气吧。他应该默默地向我低头承认:『公主您说得是。』然后再回去练剑才合道理嘛。」
她对独自旅行习惯了。
同时,却也染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
「……哎,总之就那么回事。再怎么习惯独处,连我自己都觉得应该要改掉喃喃自语的毛病比较好,我姑且是有自觉的啊。说到底就是有失体面,不像样,被人听见会冲淡正规勇者(Legal Brave)大人的神秘感。果然问题就是出在那里吧?」
黎拉不停地发出内容矛盾的自言自语,并且忽然抬起脸庞,环顾四周。
好白。一切都是白色的。白到与黑夜没有多大差别。
而且好冷。这已经远远超出寒意的级别,纯粹令人既冷又痛。
据说过去造访此地的著名诗人,曾如此形容这地方。荒野一望无际,树木凋零,大雪不止。呼啸不绝的风为怨灵之叹,更是它们想诅咒所有具备热度的生物冻死的显应。世界若有尽头,非此地莫属──诗里如此谈到。
当然了,这类诗句常有的通病,就是其用词并没有精确表达事实。荒野广阔有限,看似凋零的树木只是适应生长于寒冷地带的植被,一年之中也会有几次雪停的日子。根据开拓探险者之后的报告,如今也已判明还有比这里更加偏北的大地存在。
哎,不过要谈到这里的风……实际上还是有可以同意的部分。
忽高忽低,时而猛烈时而宁静,好似缠人又好似隔了距离,著实表情丰富的风声漩涡。置身其中,确实会怀疑背后是否有什么力量在演奏。死灵、神、精灵、妖精,大致就是那类超越人智之物会玩的把戏──
哈啾!
无意间打出的特大号喷嚏,把意识拖回现实。
「……好冷。」
黎拉从毛茸茸的御寒衣里头,发牢骚似的咕哝。
她一面用指头搓鼻尖,一面又看向道路彼端。白茫视野中,在大片雪花狂舞的另一头,隐约可见有好几顶暗淡的灰褐色帐篷排在一块儿。
「是那里吗?」
黎拉晃了晃身子,重新背好行囊以后,再度向前迈步。
†
人类的历史,是与众多怪物奋战的历史……如此断言难免有胡诌之嫌,不过那对人类史来说肯定为一大要素才是。
它们全都与人类敌对,而且强大。
仗著庞大身躯发动侵袭的怪物;溶入自然环境埋伏的怪物;运用谜样法术迷惑人心的怪物;猎食人类的怪物;纯为杀戮而杀戮的怪物;为了取乐而玩弄人的怪物。从文明的黎明期算起,对人类来说,各式各样的怪物始终是近邻。
另一方面,人类绝非强大的生物。基本上都力气孱弱,脚程缓慢。一戳就会死,被火烧、溺于水、摔到了或饿著了都会死。
人类的数量确实算多。不过,单纯以个体数来讲,大概就比豚头族(Ork)那种多产的怪物差了一位数。附带一提,平凡民众普遍不懂集体作战的方式,人数再多也算不上强。
人类也学会了使用武器或兵器。然而,无论于技术或生产力,都有其他更优秀的种族存在。人类经实用化以后所仰赖的武器,大半只是对土龙族(Morrighan)等族创造的产物加以模仿,再改良成适合自己使用的型态罢了。
尽管如此,人类仍顽强地繁荣至今。他们除去危险,拓垦未开之地,一路扩张领土。在那段过程中,人类孕育了多如山的「弱者用于对抗强者的技术」,并且精益求精,将其钻研到极致。
比方利用独家成长法锻炼己身的冒险者。
比方凭著不挠意志保卫故国的军队将兵。
比方将古代睿智传承至今的贤人塔众学士。
比方倚靠无形羁绊守护有形之物的傀儡兵与机工咒士。
还有那些被赞光教会选上的钢铁圣徒,复苏于现世的古代神话,在人类守护者中甚至被形容成命定的胜利者,王牌中的王牌,名为勇者(Brave)的战士……
他们为了保护众人的生活而战。或者各有其奋斗的理由,结果同时也保护了众人的生活。以结果而言,人类从未灭亡地撑了过来。
到了最近,有种说法正在大陆上急速传开。
据说,有一尊星神(Visitors)从神话时代的沉眠里醒来了。所谓星神,是被认为在过去造就了世上万物的超然种族。人们认为,祂们在古时候就已经举族前往遥远不知处了──不过,看来当中似乎只有一名例外。而且,那位星神偏偏决定与全人类敌对。祂率领著三尊身为世界管理者的地神,正准备进攻人类文化圈。
这下大事不好了,人类的存续面临危机。
传闻的内容震撼无比,绝望到不能再绝望。可是,提及那件事的人们,几乎都没有带著多悲怆的表情。
有强大的怪物又怎样?以往在自己身边,绝对也都潜伏著那种鬼东西。但为了保护人们,还是有人挺身而出。有一群极为强悍的人在为大家战斗。
名为人类的种族,不会输给任何东西。以前是如此,以后更是如此。
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操心──他们认为。
†
──野战帐篷中充斥著凝重的空气。
作工粗陋的作战桌上,摊开了周遭的简略地图。涂成红与蓝色做区分的木刻兵棋排放其上,显示出敌我的战力及布署方式。
围绕桌子坐著的是三名男子。每个人都露出类似的严肃脸孔,并且瞪著桌面。
「……照这样下去,赢不了吶。」
其中一名男子,布阵于此的北方守护兵团军略负责人开口了。
「我们放任敌方扩展得太广了。战事拖久,士兵也都疲惫不堪。如今要向友军请求支援也来不及。实质能用的手段……我想顶多只有拜托联盟组织(Alliance)加派援军。」
「不过,那有损兵团的颜面。」
身为现在最高负责人的将军以苦涩语气反驳。
军队总归来说就是行使暴力的组织,放任行使暴力者而不严律就会流于粗莽,这是世间的常理。正因如此,许多军队都会灌输自军士兵要有荣誉心并予以珍惜的观念。
当然,这支北方守护兵团也不例外。在当下,保有颜面是十分要紧的一点,有意保住颜面的志节又更加宝贵……因此以守护兵团的将兵来说,他的反应倒是合乎正道。
「为了颜面,就要与国土一同灭亡吗?」
但若受到如此质疑,便无话可回了。
尚未参与对话的最后一人,也就是士官长,依然环抱著胳臂,还从嘴里发出了低吟。
实际的问题在于战况极端恶劣。
他们的敌人是成群古灵族。而且年迈古灵族施展的诅咒,会名符其实地支配其土地。
古灵族支配的土地即为「混浊森林」──那是指紫色而带有毒性的森林。
听到这里,大部分的人类会解读成「那些叫古灵族的家伙在污染森林」。大概是靠著散布毒液或什么来著,将原有的森林玷污。原本盎然的绿意,还有原本活在那里头的动物,大概全会死灭殆尽吧。唉,多么恐怖。多么骇人啊。
错了。
实际对抗过它们侵略的人都晓得古灵族下咒是可以将世界名符其实地重塑的行径。
若根据一种说法,古时众神在创造世界时,孕育出来辅佐祂们的从属灵体,就是古灵族之祖。它们会在书籍上被记载成「古灵」便是此故──而且,据说那些家伙当时就从众神怀里偷得了可以塑造改写世界的部分奥秘。
古灵族要侵略的那块地方,并不需要有森林。
纵使该处是平原、山岳乃至于汪洋,它们都可以使其变成「混浊森林」。先有土壤无端涌现,后有扭曲的树木滋生茁壮。莫名其妙的虫儿将无端聚集过来,并且筑巢营居。接著,它们就会以宛如几千年以前就存在于那里的傲然态度久留不去。
所以,挑战古灵族支配的「混浊森林」,伴随著与自然威胁完全不同层面的风险。进攻当中的最深处,等于自愿替食人怪物祭五脏庙。
「──这跟人类间争夺领土不是同一回事。我们的落败,形同将此地的一切陷于那片毒沼。无论如何,我们都输不得。」
「可是,就算向冒险者求助,究竟有没有意义可言?」
「什么意思?」
「即使只有一只,古灵族仍是强敌。我们在此对付的,则是『群体』。何况,它们可是有能耐散播诅咒吞下如此广阔土地的长老种。而冒险者那种人与我们不同,是为了自身而战。他们怎么可能只为了大义,就冲进明显会丧命的死地。」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士官长又发出低吟。
有只纤弱的手从旁伸来,拿了块放在作战桌角落的烘焙点心。
「追根究柢,与古灵族作战能派上用场的好手,在冒险者中同样极为有限。照理说,也无法期待碰巧有那种人逗留于这块北方之地才对吧?」
「那么,难道要大家就这样坐以待毙?」
「我没那么说,但是为了让我军活下去──」
有团毛茸茸的防寒衣……有个身穿防寒衣的人,正喀哩喀哩地一面从边边小口啃起烘焙点心,一面望向作战桌上。
「不干些什么,就什么都改变不了啊!」
「我的意思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没有余力采取无谓的手段!」
双方皆无余裕。
语气变重,用词也跟著粗鲁。
士官长嘴里咕哝有声。
轻轻一晃,烘焙点心又少了一块。
「…………」
「…………」
男子们的目光,聚集到了一处。
聚集目光的当事人,不知不觉中出现在那里的第四个人物,停下了啃著烘焙点心的手与口,忽地抬起脸庞。
「你做什么?」
军略负责人代表在场者提问。
「啊,我拿了点心来吃。因为硬是从冷飕飕的地方赶过来的关系,都饿坏了呢~」
可疑人物用少女的嗓音如此回答以后,便摘下防寒衣的兜帽。
燃烧般的红发流泻而下。
现出身影的,实际上就是个少女。
光看脸孔及体格,其年纪大概十五六岁,或者再小一点。然而,流露著某种奇妙余裕的那副表情,看来却不像孩子。甚至还像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呃~向各位问安。我是从赞光教会来的。」
或许是走寒冷的路来到这里所致,那名少女一边用手掌轻轻搓著染红的脸颊,一边说出那样的话。
「啥?」
将军发出狐疑的声音。
「怎么,难道你要来替我们安排葬礼的手续?免了免了,多管闲事。」
「不,并不是那样。」
「这里是最前线。面对强大的敌人,我们正展开殊死之战。这不是让孩子挣零花钱的地方。如果你不想跟我们葬在同一块墓,就快快回去吧。」
赞光教会的祭官也分许多种。他们并非尽是在祭殿中主持每日仪礼就能领取高俸的人。连每日餐饭都要愁的贫困祭官中,也有那种漂泊于形势不利的战地,好推销简略葬礼的人。将军话里所指的就是那么回事。
「哎,别那么说啦。」
少女毫不介意,又回头端详桌上。
「你这丫头──」
「唔?」
在火冒三丈的将军讲出下一句话之前,士官长微微地扬起半边眉毛。
「小姑娘,能不能请教你背后那看起来沉甸甸的行李是什么?」
「这是剑喔。」
少女随口回答。
「以普通的剑来讲,尺寸可真大不是吗?」
「对呀。」
「那么,它是不是圣剑瑟尼欧里斯呢?」
「嗯。」
少女乾脆地点头。
将军的表情僵掉了。军略负责人茫然若失,脸上失去了色彩。尴尬的沉默充斥于野战帐篷。
这也难怪。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被称为勇者。他们并非凡人。不隶属任何国家,只为全人类的存续而战,绝对能克制怪物的终极最强战力。拥有诸如最强圣剑、卓越的秘藏绝技、稀世才华、最古老的守护者,或者英雄血统、具悲剧色彩的出生经过等,累积起来像山一样多的「强大理由」,彷佛让人从全方位审视都不得不服「你最强」,活于今世的神代传奇。
而提到瑟尼欧里斯,则是目前人类手中至高无上的最强奥秘之一。立于众多圣剑的顶点,名唤极位古圣剑的五柄剑之一。曾游走好几位获选者的手,一路在数不尽的战场上击退人类大敌。而现在,使用它的乃是赞光教会认定的第二十代正规勇者──
「黎拉.亚斯普莱……?」
将军低声道出那名字。
「怎么会。」
军略负责人无力地摇头。
「说到姬勇者黎拉,应该是有著燃烧般红发的绝世美女才对。绝不会是这种怎么看都觉得嚣张而已的小丫头!」
「我对那些兀自越传越夸张的传言负不起责任耶……」
「想像中的肖像图,是画成楚楚可怜的美女啊!」
「把想像中的图拿来与本人并论,我要说什么好呢?伤脑筋耶。」
「那张画很贵的!」
「啊~……该怎么说好呢,请节哀。」
帐篷里,再度充斥尴尬的沉默。
士官长重新将胳臂交抱,发出低吟。
「啊,还有这是我的身分证明。」
少女──黎拉像想起来一样地说完之后,对三人亮出她从怀里拿出的黄铜工艺品。那是教会发给巡逻高祭官的一种护符(Talisman),没有比这更能确定其身分的信物了。
「……那么,黎拉.亚斯普莱大人,你来这种地方有何贵干?如果你是要提供协助,就快快回去吧。」
「唔~」
黎拉一面咽下烘焙点心,一面又探头看地图。
「古灵族在这附近,表示这边和这边已经算是森林中了吗?」
她依序指了摆在地图上的兵棋。
「是啊,正如你所说。」
「士官长,不必对她好声好气!」
「所以说,长老种是在这一带,还有这里吗……这样子确实挺麻烦耶。」
黎拉一面搔头,一面闭上眼睛稍作思索。
「呃~将军。我有事想拜托你。」
「要借兵的话就省省吧。」
「不,我希望你率全军一起行动。雪积得很深,行军或许会有一点辛苦就是了,不过这支兵团──」黎拉挪动地图上的兵棋说:「──可以像这样调动吧?」
「鬼扯什么。」
军略负责人嗤之以鼻,然后重新看了地图上面。
「……不,真的太扯了。」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
「那不就一味地远离敌人了吗?就算要撤退到城里……不,那也免谈就是了,你指示的方向也不对。」
「嗯。」
黎拉点头。
「我来到这里以前就有听到消息,据说这边……原属迪欧涅的堰都『诺班特』,战况不太妙。」
「啊?」
「对方的主力是豚头族。要对付还不到特别吃力的地步,不过由于敌兵众多,战线无论如何都会往旁拉开,防卫的人手就变得不够了。与其在这里对付古灵族,你们到那边也比较好施展身手吧?」
「话是没错……不,问题并不在那里才对。我们不能弃守这里啊。」
军略负责人的脸上被灭了些许威风,却还是越说越激动。
「嗯?你们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吗?」
「话不是那么说,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将那些古灵族从这块地方驱逐乾净……」
「啊,那不用在意。我会设法收拾的。」
黎拉嫌麻烦似的断言以后,就转了转手臂,让肩膀关节发出声音。
「哎,有三天时间就能收拾完毕吧。」
†
于是,三天过后。
为了与堰都诺班特的友军会合而展开行军的兵团,收到了一项消息。
消息表示,之前单方面持续扩张的古灵族领土,那片妖厉不祥的紫色森林正急遽枯萎。
兵团中一片哗然。
「是黎拉.亚斯普莱。」
有个士兵提到了那名字。
「黎拉.亚斯普莱!正规勇者解决掉怪物了!」
面对过于强大的敌人,原本并无法看见战事终结的未来。经过漫长艰辛的战斗,士兵已经疲惫不堪。目睹众多友伴被酸液溶化,被古灵族吞噬以后,觉得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而舍弃希望的人也不少。
「──令人生厌。」
将军一脸像是吃了黄连似的把话吐出来。
「那个丫头顺手就能了结的儿戏,我们赌上性命也还是无法企及。我们挺身战斗……不,我们的存在到底算什么?」
他身居将位,对于勇者是何种存在,好歹也有基本的知识。不,就连进一步的情资都有调查过。根据那些情资,勇者的强大据称是奠基于说服力。越是背负著戏剧性经历活过来的人,或者越是抱持著悲伤回忆活过来的人,越有资格成为强大的勇者。
然而,从那个丫头的情况──从第二十代正规勇者黎拉的情况来看,说服力又如何?
失去所爱的家人及故乡,投身于愤怒与悲伤。而那一切的感情,便将当时年幼的公主推落至征战的人生中了。
唯有背负伤悲之人才配的力量,唯有熬过痛苦之人才配的力量,唯有从绝望中站起之人才配的力量,将愤怒化为粮食的力量,唯有超越憎恨之人才扛得起的力量──将那些林林总总的玩意全塞进那小小的身躯,藉此塑造出来的,就是号称正规勇者,由赞光教会高举在手的一把武器。
「──果真,令人生厌。」
将军确认过周围没有别人,才从怀里掏出荷包。他从里面取出摺得小小的纸片,然后摊开。纸上画的是面露微笑让人感受到母性,有著燃烧般红发的美女。
想把那撕烂丢掉。
犹豫以后。
又细心折回去收进荷包,塞回怀里。
「哼。」
接著,简直像吞不下这口气似的仰望天空。
这里没有下雪。他看见有只长尾巴的鸟横越蓝天飞了过去。
3. 帝都
名为帝都的这块地方,有各种事物规模庞大。
理由应该多有所在──它属于相对近期内开拓的都市,几乎没有非保护不可的传统设施;身兼帝国的核心兼权威象徵,就非得威慑来访者,让他们抱持「帝国真猛」的印象回去;替现今都市立下基础的先帝为人豪迈,是本著「反正统统都盖得壮观雄伟就对了」的谜样思想来分配预算及都市区块。
总之因为如此,位于帝都第一街区正中央的那座祭殿,便盖得格外雄伟,格外豪华。有阳光从高到不行的天花板透过大量彩绘玻璃照耀而下。大理石祭殿炫目耀眼,刻于壁面的神话情景则轮廓分明。
若将这番绝景当成观光名胜经营,想必会是热门生意,但它已被指定为俗人禁入的圣域。能走进当中或观赏其景致的,只有位阶相当的圣职者、被认定为圣人的勇者……正规勇者黎拉、还有以她为准而获得认可的准勇者(Quasi Brave)。
「您回来得太好了。」
紫色法袍搭配红饰带,光看服装便觉地位显赫的祭官们,都露出满面笑容出迎。
「我们已经听闻战果了。您这次的活跃,同样对得起勇者之名与荣誉。」
其笑容背后别无用心。没有虚假,更没有阴谋气息。黎拉早就看惯人类这种生物,她对那一类的心思都大致看透了。换句话说,他们是发自内心,为正规勇者成功屡行拯救人类的使命感到欣喜。
──唉。
黎拉心情烦闷地再度确认自身的想法。
──果然,我讨厌这里。
这里的人们并没有所谓的迷惘。他们对自己的思考、感受到的认知、所做的一切,都笃定是「正确的」。因此他们不会怀疑自己,对自身的行为也不会带有踌躇。那是非常幸福的事,能实现那样的幸福,或许以宗教信仰来说倒是有意义的。
已经在自己心中确立何谓正道的人,会认为不可能有其他结论比自身想法更加正确,而变得听不进别人所说的话。他们会开始单方面地把观念加诸于他人,不用多久便习以为常。就连与人交流是怎么一回事都忘掉了。
「嗯?勇者黎拉,您怎么了吗?」
「没事~」
黎拉转到其他方向,偷偷地吐了舌。
「……啊,这么说来,诺班特那边的战况,结果怎么样了?我有让遇到的兵团过去支援就是了。」
「昨晚的定时念讯提到,单就现况而言相当吃紧。已经有第三座城寨遭攻陷,士兵的疲惫似乎也接近极限了。虽然尚未确认,但是可能有恶魔混在进攻方当中。」
喂,慢著。
「……那样的话,我也过去和援军会合不是比较好吗?」
黎拉努力克制差点从嗓音透露出来的焦躁。
「不必。瑟尼欧里斯是在对付个体时才能发挥绝大威力的圣剑,在对付群体的战场上无法施展其长处。」
「不是那样啦。和那种沉重的玩意儿无关,就算徒手空拳也好,由我过去不就能稍微抑制损害了吗?我讲的是这个意思。」
「万万不必。斩除大量古灵族诅咒的瑟尼欧里斯需要调整,而您同样得为不久后就要到来的艰钜使命进行准备。星神艾陆可.霍可斯登即将被正式认定其敌性。届时要为讨伐队掌旗的,除您以外绝无他人。」
唔哇,真想揍这家伙。
黎拉在笑容背后偷偷地握紧拳头。
「何况,援军早就出发了。带著圣剑布尔加托里欧的准勇者奥格朗.T.荣提斯已经在上周自帝都启程。」
「────啊~……」
她带著微妙的心情松开拳头。
担任勇者之人,一次只会认定一名。有如此的规矩。
不过,无比接近勇者资格之人,于任何时代都有相当程度的人数存在。对于并未获得正规认定,却具备以勇者为准的资格与力量的那些人,教会并没有放任不管。而是赋予他们「准勇者」称号,同样将其视为圣人来对待。
目前,以准勇者身分被派赴各地的只有三十人左右。黎拉不清楚详细人数,见过面的也顶多只有其中十人左右。
奥格朗就是其中一人。
「那家伙吗……」
「您有所不安?」
「不。在军团战斗方面,我想没有人比他更适任就是了……」
圣剑布尔加托里欧绝非位阶高的圣剑。魔力激发的上限并没有多高,也不适合用于对付龙或长老种古灵族等怪物的战斗上。
可是,其显现的异禀(Talent)只要慎选使用场面,便极为强大。
在能俯望整座战场之处,将肉眼可视的「敌人」指定为「罪人」。接著,只要布尔加托里欧的使用者仍待在战场上催发魔力,被视为罪人的目标就逃不过布尔加托里欧的剑身。光是将剑挥个不停,就能不断砍在起初指定的敌人身上。于敌我交错的大规模乱战中,也没有比这更为可靠的圣剑。
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准勇者奥格朗的性格。廉洁爽快且开朗,由衷感到为袒护弱者而战就是活著的价值,一看就觉得是个不负「勇者」头衔的男人。这表示完全不用担心他在战场的气力饱足程度。只要背后有人该保护,就无法想像他会屈膝。
「您放心了对吧?那么,请您也要尽到自己的职责。」
祭官用和气的笑容,把那个话题打住了。
「休养身体,为下一场战斗做准备。那就是您现在该奋斗的事。」
「……是是是。」
黎拉自己也不想跟对方长谈。她轻轻地甩了甩手,然后转身背向祭官。
「您要去哪里?」
「上街。」
「所以您不回光室吗?」
虽然得视规模而定,不过赞光教会的设施几乎都备有供圣人居留的房间。至于这里,帝都的第一祭殿,则是被安排给正规勇者当主要据点的地方,因此分配出来的房间可就既宽广又所费不赀了。
对祭官来说,那些房间总是空著应该也不好。那方面的内情黎拉并非不明白就是了。
「……迟早会啦。」
即使如此,黎拉还是没办法喜欢那个房间。
东奔西走于大陆上的战场,生活有如无根之草。光是有块稳定的下榻处就该感激才对的。可是……
大理石的白与呢绒的红。装点起来简直绚烂到令人叹为观止的那块空间,黎拉不太想当成自己该回去的归宿。
†
黎拉离开神殿。
「嗯~!解放感!」
她用全力伸了个懒腰。
基于区隔俗世与神域的名目,神殿是盖在梅尔格勒大河中央的人工沙洲上。要出入就得从三道搭建的大桥之一越过。
这些桥也不太令人有好感耶。黎拉一边踏著描绘出优美几何图案的地砖,一边心想。活脱脱就是滥用经费,可以感觉到土财主的低劣品味。盖成朴素可爱一点,有平民风味的桥也行吧。
算了。她自认并没有不识相到对别人的品味说三道四。尤其是刚完成麻烦的使命回到城里,那就更不用说了。器量要大嘛。
「要去吃什么好呢~」
黎拉想起几间还不到熟识,但偶尔会利用的店。
那些地方,都不能放胆称赞手艺好。不过,黎拉有几个熟人是那些店的老主顾。差不多趁这个时候去,运气好的话,或许就能逮到人。
正规勇者一出手,便是惊天动地。凡人帮不上忙,应该说,只会碍手碍脚。所以孤军作战的情况就多。
对独处这件事,势必就习惯了。
不过,至少像现在这种离开战场的时候,仍会想和认识的人见面。
想好好地跟人讲话,而非自言自语。
还有,可以的话,希望对象会是那家伙──
「嗨。」
黎拉被人从背后拍了肩膀。
心脏差点由口里蹦出来。
「……威廉。」
她靠著铁打的自制心与演技,克制住惊讶。
然后摆著平时那张脸,装出平时的语气回头看去。
「你啊,有时候会用很恶心的方式冒出来耶。」
「为什么我打个招呼就非得被说成那样?」
有个少年站在那里。
个子不特别高,也不特别矮。
头发与眼睛都黑漆漆的,没什么有趣之处。
长相并不丑,却也不算端正出众。隔著衣服看不出肌肉,反过来说也没有瘦得皮包骨。
要提到多少让人有印象的部分,大概就只有那看似玩世不恭的嚣张眼神与目光。不过以这个年纪的男生来说,有那些特质倒也稀松平常。总归一句,就是在任何城里,感觉都多到可以论斤卖的那种少年。
「我刚结束一项使命,报告完就过来啦。」
少年──威廉.克梅修一边这么说,一边指向背后的教会。
「结果那几个秃子说你正好也回来了。我就急著追过来了。」
「咦?怎样,你那么想看我的脸啊?想念我啊?」
「怎么可能。」
被断然否定了。有点受伤。
「时间也不早啦,我打算找个地方吃饭。既然这样,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吃好吧?哪怕是找你作伴。」
「哦~」
黎拉眯起眼睛,巧妙地发出了听似不悦的声音,她心想。
「以邀请年轻女生约会的搭讪词来说,会不会太嚣张了一点?」
「将来我邀年轻女生约会时,会多斟酌一下用词啦。」
「慢著。你把我当什么啊?」
「我把你当黎拉。」
黎拉稍微想了一下那句话的意思──
「喂,你什么意思?」
年轻女生在世上应该多得是。不过,有资格被这个叫威廉.克梅修的人「当黎拉来对待」的女性,找遍全世界,也只有黎拉.亚斯普莱她一个人。
哎,那样的特殊待遇大概也不算坏吧──
黎拉对于会如此思考的自己,感到有些傻眼。
†
走上一会儿,来到帝都学生街附近。这一带有许多迎合年轻客层的店,用恰当预算就能吃顿份量实在的饭……除此之外,他们俩的外表到底还只是孩子,不会惹人注目也是挑这里的理由。
工作告一段落就会饿,这一点放诸正规勇者与准勇者之间皆准。他们俩占据五人座的圆桌,点了肉类菜肴上桌,开始依序把餐点从这头清到那头。
用餐之余,黎拉就顺便聊起这次使命是怎么一回事。
「────啥?」
威廉嚼著切块的煎肉排,并且瞪大眼睛。
「所以是怎样?你这一趟,把包含长老种在内的成群古灵族都砍光光了?就你一个?花三天时间?」
「是那样没错。」
威廉把嘴里的东西咕噜吞进喉咙,大口喝下杯子的水,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那是什么反应?」
「身为男人,我打从心里同情那位将军。」
什么话嘛,黎拉心想。
「难道不救他比较好吗?」
「不是那样啦。我的意思既然要救,就多为他著想一点。」
「状况又没有空让人扯那些。就算我是绝顶的天才,也没办法一边把机会让给那些碍手碍脚的人表现,一边解决那么多古灵族喔?」
「我没有叫你做到那种地步啦……」
威廉一边哼声,一边啃起下一块肉。
威廉.克梅修是黎拉在剑艺方面的师兄。
而且,他算是不成材的师兄。
他们俩拜同一个男子为师,学了同样的剑。练到极致就能成为举世无双,听来煞有介事的勇者专属剑术流派。而黎拉轻轻松松地就登峰造极了,威廉却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爬到山腰。
那家伙致命性地欠缺天分啦──师父是这么说的。
单看用剑的天分嘛。哎,要说威廉在常人之上也无妨。然而,他无论如何就是欠缺「放弃做人的天分」。
只能强到人类的境界。只具备以人类而言并不离谱的力量。无论经过多久,无论怎么努力,还是只能当人类。
对原本生而为人,活而为人者来说,那是该受到祝福的资质才对。可是师父教他们的剑,却只有超脱人类者才能澈底运用。光是因为如此,祝福就成了诅咒。原本被当成资质的特质,便沦为天分上的欠缺了。
『那为什么要教他用剑?』
有一次,黎拉这么问了师父。
『他本人不死心啊。』
那句嘀咕,就是师父的回答。
哎,总觉得可以理解。那时候,黎拉深深地点了头。
威廉确实不死心。
哪怕是无理或胡来之举,他都会一直冲。
无论旁人期望什么,无论现实有多残酷。他都不会放掉本身的心愿,一路向前冲。
他不会背叛自己的感情。不会迷失于一度感受到的绝望或后悔。只为了自己,还有对自己重要的事物而战。
──和黎拉.亚斯普莱的生存之道恰恰相反。
「唔~吃得好过瘾!我满足了!」
用餐完毕,来到了街上。
「与其说吃得过瘾,你未免吃太多了吧。店员都有点不敢领教耶。」
「那是因为我正在发育啊~像我这种年纪,有那样的食欲算普通的啦,普普通通。倒不如说是你食量小而已。」
「你现在马上给我向全世界的十四岁和十五岁道歉。」
太阳正西斜。帝都的行人却丝毫没有减少。马车与人潮不停来往交错。一不留心就会撞上别人背后,不巧的话立刻就会被扒走钱包。就是如此熙熙攘攘。
「唔喔?」
风吹起。
有纸片不晓得从哪里飞了过来。
黎拉迅速用手抓住差点直扑脸上的那玩意儿。
「好险~真是的,垃圾就要当垃圾处置,乖乖丢进垃圾桶嘛……唔?」
她瞄了一眼,确认纸上写的内容。
那是快报。活版印刷普及以后便数量爆增,用来向大众传播情报的大量印刷品。薄薄的一张纸上,生动有趣地载满了最近这块大陆所发生的要闻。
黎拉的目光停到了印在最醒目区块的标题上。
『哀伤的美姬,再次讨伐古灵族大军!』
感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的事情。
她轻轻地噗嗤发笑。
「你在干么?」
「啊,欸欸欸你看,这写得有够绝耶。」
黎拉揪住威廉的颈根,然后把快报塞给他。
「……跟平常没两样吧。」
「讨厌啦,内容不是变得比之前讲的还夸张吗?」
他们把头凑在一块,并且逐字看起报导的内容。
上面提到,有数量破万的昏古灵族,从帝国北方压境而来。面对古灵族施展的咒术,抵御的兵团根本不是对手,全被下咒变成青蛙了。
「敌人有破万吗?」
威廉看似无聊地问道。
「连一百只都不到。」
黎拉从容回答。
「那是昏古灵族吗?」
「虽然有长老混在里面,但它们是一般种。」
「有人被变成青蛙吗?」
「它们才没有可爱到会用那种俏皮的法术啦。」
黎拉继续往后读。
造访该地的,是名闻遐迩的黎拉.亚斯普莱。美姬呼出的忧愁气息顺著风,将兵团受到的诅咒全数净化,所有被变成青蛙的战士即刻恢复人类原貌了。
「这个呢?」
「就算是我,也没那么厉害。」
接著,她俐落地拔出腰际的圣剑瑟尼欧里斯,举向天空。
那是传说中的圣奥义,穷真波动包裂红合的架势。
由于威力太过强大而被师父禁用,一旦解放定将轰天裂地,禁招中的禁招──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黎拉捧著肚子,差点笑到摔跤。
她笑得过头,连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什么跟什么啊,我不晓得有这种拗口的招式耶!还说我们师父会因为『威力太强』就定下禁招,想都无法想像嘛!」
「我说你喔,这能当成笑话吗?」
另一边的威廉则是神情严肃。
「瞎掰得越来越夸张了耶。虽然说,为了维持现场的士气,或许要那样才方便啦。」
「有什么关系。既然是为了别人著想,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善行。」
「别摆出圣人的嘴脸说梦话,根本不适合你。」
「你有脸说喔?对我说这种话?」
正规勇者与准勇者,同样都被赞光教会认定为圣人。
「不用那么在意吧。又没有人会因此困扰。」
「这样下去,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真正的你吧。」
「嗯?」
「通篇都是瞎掰胡扯,不就表示无论你在哪里做什么,都影响不了快报的内容吗?花了三天时间,细心对付不满百只古灵族的黎拉.亚斯普莱,等于完全被人忽略了吧。」
「……哎,也对啦。」
黎拉仍带著笑容点头附和。
「不过呢,那码归那码,这码归这码。在这种情况下,我的事情无所谓啦。为了众人的安宁而奉献己身,这就是身为勇者的宿愿啊。」
「那才不是你的工作。」
「我说过啦,那也算在勇者的工作之内……」
「即使你那么说。」
威廉一脸不悦。尽管声音绝不算大,态度却斩钉截铁。
「那才不是你的工作吧。」
他如此告诉黎拉。
「……你的口气很嚣张嘛,准勇者。」
黎拉哈哈大笑,不当一回事。
一笑置之的同时──她已经偷偷擦掉了眼角微微泛上的泪珠,以免被人发现。
†
偶尔在帝都多享受一下也好,就这么定了。
帝国主要是藉著接连吸收与怪物交战而消耗的周围诸国,才逐渐变得壮大。而这座帝都就位于核心地带。人种、语言、文化各异的群众及物资都混聚于此,甚至有『帝都市场逛一趟就能摸遍大陆全土』的说法。
适合购物与观光的,则是帝都的第二街区与第四街区。
黎拉揪著威廉的颈根,在横跨那两座街区的翼狮(Griffin)街与朱蜥(Zalamander)街来来回回。
「唔哇,这是什么啊,好夸张!」
在据说是来自北高曼德的商人店里,黎拉瞪大眼睛。
她试著用指头捏了捏充满异国情趣的服饰的──那薄到几乎可以透过去看到另一边的布料。
「哇呀~高曼德的人穿这个啊~他们敢穿啊~这根本遮不住腿嘛,腿会露出来啦。」
「哎,毕竟是在纳维尔特里的国家附近。」
「啊~被你一说好像就能理解了耶~」
纳维尔特里.提戈扎可是他们俩都认识的准勇者。他是出身自西高曼德的男子,对女人风流成性。黎拉每次看见纳维尔特里露面,他大多都在追女人,要不然就是被女人追,以比例来说前者较高。
透过他的形象来谈整块高德曼地方,感觉就非常失礼,似乎会构成轻微的国际问题,不过那暂且搁到一边。
「唔~我穿的话,在身材上好像有点吃紧……」
轻飘飘的绢布被掀起。用来展示服饰的石膏像,顿时露出诱人白晢的腿部曲线。
黎拉回头。
「这部分你怎么想?」
「没什么关系吧,稍微打破尺度也算特色啊。」
威廉用丝毫看不出心慌的脸,给了她如此的答覆。
「……威廉,你还满配合的嘛?」
「嗯?」
「还以为你会脸红或转开目光骂『不检点~』,我本来在期待那种反应就是了。」
威廉叹了一口气。
「你把我当什么啊?」
「不习惯跟女生相处的纯情纯朴少年。」
「前半句不太好否定,后半句就别闹了。」
他埋怨似的回嘴。
「要说的话你才是吧。都不用在意羞耻心的吗?就生物学而言你也算女的吧。」
「虽然我在官方文件上也是不折不扣的女生,不过有什么关系嘛,才露这么一些。这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要勾引好男人做准备啊,及早准备。」
「被这一套钓到的男人你会想要喔?」
「那就要等时候到了才晓得喽。为了丰富的未来,你不觉得事先替各种可能性做准备是很重要的吗?」
威廉有些不快似的变了脸色。
是吗是吗。你光想像黎拉.亚斯普莱在将来裸露肌肤给某个男人看,就觉得心情不好了吗?哗哈哈哈哈,那还真是令人心情舒畅。
「我问你喔。」
「嗯。」
「侵袭迪欧涅的昏古灵族已经收拾掉了吧。」
话题突然转换,黎拉却不惊讶。这个麻烦的师兄并不是第一次谈到这类事情。
原本属于迪欧涅骑士国领地的土地,在占据那里的怪物被讨伐以后,就成了帝国的领土。虽然与帝都多少隔了段距离,但还不到天涯海角的地步。
「你就没有想过,差不多该回去了吗?」
「去年我有回去探视啊。城堡附近杂草丛生,状况可凄凉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明白吧。」
黎拉明白。
威廉.克梅修说的是这么回事:回到那块地方,复兴城镇,召回领民。然后,收复生育黎拉.亚斯普莱的国家。
脱离这种征战的生活,搁下佩剑,取回身为公主的幸福人生。
──听起来似乎强人所难。不过,要是黎拉打从心里盼望,恐怕有可能办到才对。不要求完全回归原貌,还是可以收复迪欧涅骑士国的部分失地才对。
「唔~……」
黎拉在口袋里,将刚才那张快报揉成一团。
快报中,用了颇有诗意的词句来叙述──黎拉.亚斯普莱是为了故乡而战。为了抢回过去所爱的国土、领民、繁荣还有被夺的一切而挥剑。无尽的伤悲蕴含在她的双眼。
「我想,我没有那种心情耶。」
她闭上眼睛,直接回答了如此坦然的想法。
「何况,我似乎在随波逐流的过程中就报完仇了。你想嘛,帝国现在已经把那里当成领土,开始在建造新的城镇了。而且,目前与豚头族交战的最前线正忙得不可开交啊。」
黎拉使劲搔头。
「要说到我是不是不惜那样也想回去当公主,那倒没有耶~」
「什么嘛,真是薄情。」
「或许是喔~」
薄情。哎,说不定那是非常精确的形容。
毕竟现在的黎拉.亚斯普莱,对自己的感情并没有自信。愤怒、憎恨、悲伤、焦虑还有各种不同的情绪,她都没有把握是否真的源于自己的内心。
自己身为人,肯定欠缺了重要的东西。
「就是因为薄情,我对过去的往事已经没兴趣啦。」
黎拉哈哈大笑,说出这些话。
有所欠缺,就能对自己的事情一笑置之。
她想改变话题。
「喔。这边这件衣服,感觉不错嘛!原来也有布料扎实的货色啊。」
黎拉灵活地穿过衣服与衣服之间。
「这件也不错耶。由我来穿似乎不会出差错,也可以出入正式一点的场合──啊。」
她想到。
「哎呀,这么说来,我有被邀请参加皇帝陛下的越冬派对。差不多该考虑礼服的事情才可以喽,我全忘记了。」
「那要找皇室御用的裁缝吧。随口拜托一下怎样?」
「我去年就那样做啦,后来消息在那些贵族千金之间泄漏出去,导致同一种款式的衣服大为流行。好像是因为可以和正规勇者大人穿一模一样的礼服才流行开来的。」
「幻想真恐怖。」
「──欸,你怎么讲得像事不关己,你也有受邀才对吧?」
威廉轻轻地耸肩。
「我拒绝掉了。我本来就决定越冬祭晚上要跟家人一起过。」
他说得若无其事。
「家人是指爱尔他们那里吗?你要回到寇马各?」
威廉的老家……他小时候过活的养育院盖在帝国城郊,交通不太方便的城镇上。光从帝都这里往返,应该就会花上好些时间。
「我有请一段连假。多亏如此,从明天起我似乎暂时要每天为使命奔波了。」
「……嗯。」
在怪物们侵略加剧的世道下,让威廉这般的准勇者远离帝都,对赞光教会来说应该是希望避免的一步棋。既然硬是准假了,被当成交换条件推给这个少年的使命数量,理应会相当可观。
「要是你嫌派对麻烦,乾脆一起来吧?」
被威廉自然地这么问到,黎拉不禁「咦?」地反问。
「连我一起?」
「连你一起。我想爱尔还有家里的小不点都会高兴就是了。」
「啊~……」
黎拉搔起脸颊。
这男的胡扯什么啊?她心想。
除了准勇者威廉.克梅修以外,连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都一块儿离开帝都。该怎么说呢?这似乎不是赞光教会焦急过以后就能平息的事情。成真的话,大概有几个祭官的脑袋都要飞了。
八成不是玩笑话吧,她心想。
这家伙真的想邀她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恶质的是,这个男的十分理解自己说的话有多严重。帝国变得人手薄弱有何含意;赞光教会应当会有的反应;要任性地将其扳回有多困难。他对那些全都了然于心,才用那么轻松的语气向她提议。
「罢了。」
黎拉做出答覆。
「如今我也当不回公主啦。偶尔参加个豪华派对,过过乾瘾也好。」
点头很容易。
可是考虑到威廉为此应要扛起的重担,黎拉实在无心去接受那样的美意。
「是喔。」
把脸转过去的威廉脸上,看似有一丝丝失落──虽然说,这大概是黎拉心中所愿让她看见的错觉一类吧。
黎拉回想。她第一次在那片冬季森林中,见到威廉时的模样。
看当时还小的威廉用那副矬样锻练,黎拉感到不耐。甚至火冒三丈。尽管她晓得那是自己失言,却还是忍不住吐露真心话。
那时候,黎拉没有察觉到其中理由。
换成现在,她推测得出来。
当时的威廉一心一意想要变强。他希望变得强大。他有求取强大的理由。就算绊倒了,就算跌了跤,心里仍有无论几次都能站起来的燃料。甚至连只是碰巧偷看他锻炼的黎拉,也看得出来是那样。
黎拉想了一想。这是自己也能办到的事吗?
她如果有意模仿那套锻炼方式,轻易就可以办到。如果她希望变强,肯定也能轻易如愿。所以她搞不懂了。
她自己,黎拉.亚斯普莱也能像那样,在失败中持续挑战吗?她有办法怀著那样的坚强,去追求些什么吗?
她能拥有一再绊倒、摔跤、倒在地上献丑,却依然站得起来的理由吗?
办不到,黎拉心想。
国家付之一炬,丧失家人,当时始终顺著旁人指示,在心中鼓起悲伤及憎恨情绪的她,直到那一刻才初次发现,自己是副空壳子。
她恼火。羡慕与嫉妒在胸中油然而生。
那阵活生生的情绪波涛,实在不是当年幼小的少女能够驾驭住的。所以──
『好逊喔。』
其结果,就是那么一句话。
还有,从当时持续至今的,与师兄威廉之间的微妙关系。
4. 那肯定是爱的故事
赞光教会既不姑息,也无慈悲心肠。
胆敢在重大时期要求休长假的无良准勇者威廉.克梅修,被指派了为数惊人的使命当代价。
「你们就没有人心吗!」
威廉一边发出如此的哀号,一边冲出帝都。今日往东,明日往西。由战地到战地,然后再换下一块战地。
正常来想,那是胡来。要用正常方式完成那些使命,应该会大幅拖过最要紧的越冬祭之夜。
不过,即使如此……唉。
那个笨师兄大概还是能设法解决吧──黎拉茫然地心想。在故乡和家人度过特别的日子,就为了那么点心愿,他大概会拚全力克服任何苦境。
†
哎,为师兄操心肯定也没用,他的事在这个节骨眼无关紧要。
当下的问题,在于瑟尼欧里斯。
斩遍满身诅咒的古灵族回来以后,据说圣剑瑟尼欧里斯的咒力线出现了些许失调。
当然,圣剑并没有脆弱到会因为这样就性能下滑或无法启动──可是,也不能安于其牢靠就把问题放著不管。何况,瑟尼欧里斯在极位古圣剑当中仍属最正派的剑。它与必定会夺走比期望中更多性命的莫尔能,以及几乎会名符其实地吞噬掉用剑者的杰梅费奥尔不同,是人类最后的守护者兼王牌中的王牌。为防万一,必须时时都保持在最妥善的状态。
因为如此,瑟尼欧里斯就被送回工坊进行澈底调整了。
黎拉从门缝窥探工坊之中。
没有半扇窗户的宽阔房间里,满满都是以溶了钢粉的油所绘的复杂图样。在图样上面,毫无物体支撑的半空中,有几十块眼熟的金属片像被黏在那里一样地飘浮著。
近二十名的机工咒士,正嘀嘀咕咕地一边低喃某种词句,一边忙著改换护符的配置。每次改换,就会看见淡淡的光线短瞬发亮,好似要将金属片串联在一起。
看起来像诡异的仪式。
倒不如说,那根本就是诡异仪式。
「要调整剑,没办法全力在一个晚上就弄好吗?」
黎拉也找了认识的机工咒士问过这样的问题。
「不行啦,请你别为难我们。」
蓄有漂亮胡须的壮年机工咒士一脸认真地将额上汗水擦去。
「圣剑是组合得多么精密的艺术品,你也明白吧?」
当然了,黎拉相当明白。圣剑是聚集数达几十块的繁杂护符,再以咒力线彼此绑定,引发复杂古怪的相互干涉并使其稳定,然后才凝缩为武器形体的成品。那种奇迹性平衡自然只能成立于神乎其技的精确结构之上。护符的配置,咒力线的排列,即使只是某个环节出了点差错,其力量就会大打折扣……或者完全丧失。
尽管黎拉既有知识也能想像要制造或调整那种玩意儿,会是多么困难的工作……
「威廉不就办得到吗?像他那样一下子把剑分解,铿铿锵锵地调整过以后,又立刻恢复原状。」
「那个嘛,只能说因为他是怪胎。」
啊,果真如此吗?黎拉是有那种感觉。
「那不是人类该用的把戏。」
黎拉也那么认为。
「更何况,那只能当成应急处理。既没办法照料到细微的损伤,对真正损坏的圣剑也应付不来。」
从胡须后头断断续续地冒出了疑似牢骚的意见。
「还有,那套手法当然也无法把现成护符聚集组合成新的圣剑。临阵时或许方便,不过由我们来看,他那一招半式反而会替圣剑添加不必要的毛病,算是给人惹麻烦的杂耍特技啦。」
「嗯~」
机工咒士的言词固然辛辣,眼神却莫名温和。
听说威廉学那套「杂耍特技」时,也在这座工坊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修行。他的性子就是为了自身目的,就能毫无止尽地将身边的人拖下水,因此应该也受了这里的机工咒士许多照顾。然后那家伙把能学的招式都学过,能偷的功夫都偷到以后,却没有成为机工咒士就冲上战场了。说起来,大概算不肖的爱徒吧。
对方认同威廉的优秀,也有近似关爱的感情,却无法坦然予以称赞,状况应该就是这样。受不了,每个家伙都一样硬脾气。
「所以说,你觉得还要花多久?」
黎拉再次窥探工坊,并且问道。
「最少十天左右。」
对方如此给了答覆。
瑟尼欧里斯不在手边这一点并非大问题。它原本就不是多有机会亮相的剑。假如非得要瑟尼欧里斯才能对付的敌人经常出现,人类应该早就灭亡了。
问题在于调整的这段期间,并没有什么得由正规勇者远征的使命。
「……伤脑筋。」
黎拉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兴趣。就算忽然获得自由时间,也想不到要用在哪里。
她又独自到了翼狮街逛逛。
相较于跟威廉一起逛那次,有许多店都开著。店面摆了更多的商品。
一开始,游赏那些还算有意思……不过,黎拉很快就腻了。可爱的小玩意儿,奇特的服饰,还有颜色缤纷的壁饰本身,都感觉不到多大魅力了。
身为正规勇者,黎拉已经习惯孤身奋战。可是,她不习惯一个人在卸下头衔的状态闲晃。没有对象秀演技,她连故作开心都办不到。
「──唉。」
黎拉在道路一隅的行道树底下停步,然后朝天空拋出叹息。
「连我都觉得自己真是个无趣的女人……」
要数天上飘过的云做统计吗?还是来数铺设在帝都道路上的石版,跟公家机关登记的数量做比较呢?黎拉的脑海里,冒出了几种她有自信断言根本无意义的消磨方案。
此时此刻,自己认识的人都在哪里做什么呢?
在战场上吗?在家庭里吗?
正和伙伴携手合作吗?正和家人彼此微笑吗?正和情人彼此凝望吗?